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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事如花

  明华

 

  

千水来到她阔别十年的地方。

十年,对于千水来说,有将近三分之一生命那么久。

物是人非。多么轻巧的词,却能牵连出多少沧桑与悲凉。

事实上,对千水来说,物也不是旧物,人更非故人了。

转入老城厢某条繁华的街道,一抬眼,发现不知何时竟立了一座牌坊:上海老街。千水诧异得想笑,转念一想,是啊,这儿可不正是上海老街嘛。

她曾经在沿街的一条支弄里的石楼中度过童年。她曾无数次走过这条老街,上学,逛公园,看电影,都会经过这里。当年这条街也繁华,与现在却又不是一种繁华。一样有点脏,有点乱,有点挤,依旧是狭窄的街道,低矮的房子,可就是不一样了。街铺当年以卖生活用品为主,粮店,油店,煤饼店,烟杂店,布店,穿插在低矮的居民住房之间。现在,沿街的底楼房子全部开了店,卖的是时髦或精致的真真假假的小玩意和工艺品。

这条街一直通向城隍庙后门,这些店铺恐怕也是从城隍庙一路蚕食过来。这儿如今更象一个旅游景点,而不是居民住宅区,走在街上的也该有不少是游客吧。那我又是什么呢?千水问自己。

千水童年时居住的石楼已不在了,这一点她一回来就听说了。但她还是忍不住要来看看,明知会失望,可就是自虐似地忍不住要来。还好,因为那点脏,那点乱,那点挤,她依稀呼吸到往昔的氤氲。

蓦地,在一家店铺上面的窗台上,她看见了一盆太阳花。午后的阳光有点晃眼,但千水如同中了魔咒一般,一动不动地望着那花,久久不能离去。

 

1

“水儿,快来看呀。”母亲在阳台上喊。

千水放下正洗着的碗筷,在水龙头下冲了冲手,穿过卧室走到阳台边。

在这冬日,即便是晴朗的正午的阳光,也是斜斜的,若有若无。母亲的头发反着光,乍看上去一片银白。千水不由愣住了。

母亲手指着阳台一角的太阳花说,“有一个花苞了。”

“呀,真的。”

“只怕天要转暖了。”

“这倒也未必。这种花易活易开,有一点阳光也就够了。今天才刚年初一,只怕还要冷的。”

“冷倒也罢了,就怕下雨啊……”

外面一阵鞭炮声,母亲的话被淹没了。母亲身体一转,千水看清她的头发大半还是黑的,却尤觉悲哀。

父亲在时,常夸母亲的头发又黑又亮又软,时不时用手抚摸一下。父亲去世后,母亲的头发一下子掉了好些,也白了好些。

那时,早晨母亲立在大衣橱的镜前梳头,梳子每拉一下,千水的心仿佛也被扯了一下。以后渐渐地,这种感觉也淡了。

父亲去世时千水才八岁,许多印象都淡却了,这事却记得十分清楚。

太阳花是千水六岁时自己花5分钱在弄堂口的花贩子那里买的。那时他们一家住在祖母家里。祖母家是一栋三层楼的石头房子,楼顶整个是个晒台。祖母和父亲都是爱养花的,晒台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盆景以及盆栽的小树。千水买下的太阳花也被父亲栽到花盆里放到晒台上。到夏天,枝叶也渐丰满,花也细细地开了几朵,以后越开越多。

年幼的千水面对满开的花惊异不已,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几个月前买的“那棵草”变来的。

七岁搬家时,晒台上只有这盆花被带到新居。父亲又陆续买了另外一些花,初春时绿意盈窗,给人一种温柔的清新。千水尤其喜欢在雨天趴在窗前看阳台上的花草。上海的雨往往是连绵而轻细的,很少暴烈,即使是夏天的雷震雨,在最初的猛烈通常后也很快会转为温和,与这个繁花都市举重若轻的气质深相契合。花草在和风细雨的滋润下越见亮丽。但是不到一年父亲便因脑溢血突然离世,许多花因缺少照料渐渐凋落,只有这一盆最不引人注目的太阳花尚在那里笨苯地开着。

想起来,那已是六年前的事了。

六年,若仅以这盆不起眼的花来看,不过是花开花落而已。

千水蓦地感到心里一动,仿佛有一片花瓣缓缓飘落。

 

2

晚上,母亲和千水一边吃着年夜饭上剩下的菜,一边看电视,偶尔一言半语地说些家常事。

第二天,象往年一样,千水去祖母家拜年。

她只跟母亲道了再见。不问也知道,母亲是不会去的。

到了祖母家后门,推开门便是厨房,只见伯母和千月正忙着。她们听见开门声,都抬起头,看见千水,便笑道,“千水来啦。”

千水说,“新年好。”

伯母说,“新年好。快上去吧,你奶奶都等急了。”

“路上堵,车子脱班了。”

千月笑道,“新年当然好。今天还有两位稀客呢,快去吧。”

千水上楼,走到祖母房门口,喊了声,“奶奶。”

里面祖母一连声,“快进来。”

千水扭开门进去,果真,除了祖母和千山表哥,还有一位中年妇女,衣着入时,淡施脂粉。另外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千水一下就看见了一双与她父亲很象的眼睛。

“是千风表哥吗?”

那青年向她微笑,“你就是千水表妹了?每次见面你都大了很多,几乎认不出了。”

祖母笑着对那妇女说,“好,好,都还记得。”又转向千水,“过来,这是你孃孃,从北京来的。”

孃孃者,姑妈也。

千水一笑,“孃孃,新年好,奶奶,新年好。”

祖母拉她在身边坐下。

千山嚷,“还有我呢!”

祖母说,“人家是客刚来,你不先向人家问好,还要吵。”

千水已笑道,“山山,新年好。”

千水与千山小时在一处玩,喊“山山”惯了,一直也没改过来。虽然千山大了她四岁,两人见面,童年时代的淘气劲总会忍不住冒出来。

祖母说,“你孃孃很快就要去美国了,去看你伯父。”

姑妈说,“看见千水就想起二哥。二哥结婚前我便去了北京,以后一直没回这儿来过,小时候我们俩这么要好,如今再也见不到了。”说着,姑妈眼圈一红。

祖母已在用手绢擦眼睛,边说,“不要再说了,一说就要伤心,过年不要哭。”

千水一边也低下头。

姑妈又说,“千水这孩子我头一回见,长得又文静又秀气,听说功课还最好。”

千山说,“千水在市重点中学还回回考第一名。”

祖母说,“你还好意思说!你怎么不跟你妹妹学学,至少考个高中也好。”

姑妈说,“过两个月我就要走了,这一走又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也没什么别的,这串项链就送给水儿戴着玩吧。”说着,姑妈便去解脖子上那一串珍珠项链。

千水忙起身说,“孃孃太客气了,我不敢当。”

祖母说,“有什么不敢当的,谢谢孃孃便是了。”

千水只好接受了,由姑妈给她戴上项链,转眼看见千山在向她扮鬼脸,千风则微笑着。

午饭开在餐厅。这便是以前千水和父母住的房间。如今里面重新装修过,再也找不到曾经有一家三口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了。

自从搬家后,每次走进这里,千水便有一种迷路孩童般的感觉。

 

3

 

千水很早就知道北京有个姑妈,还有个表哥,但大人们很少提及,仿佛有些神秘。今天她才第一次见到了姑妈,同千风表哥也才是第三次见面。

千水的姑妈小时候被大人喊成“怪人精”。她独来独往,不与同学游戏,胆子又大,敢与两个哥哥打架,打输了也不哭。

文化大革命开始时她才十六岁,却已不再纯真。她怀着要出人头地叱咤风云的愿望投入这股狂潮。她自知出身不好,便一早离开了家庭。她长得漂亮,有演讲天赋,聪明且会做人,很快成了个人物,并与一造反派头头一见钟情,很快生活在一起。但不久她就对那一连串纷乱的运动产生了怀疑和恐惧,同时也厌倦了自己当前的生活,她要退步抽身。于是在某一上层人物的庇护下,她只身悄悄来到北京,在一家医院里当了护士。她从未这样服侍过别人,但为了生存,她忍受着。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儿子出世时,她还不满二十岁。她让他姓千。她不愿回想那段流星似的爱情。

千风六岁时,他父亲忽然找上门来。他早已失了势,此时穷困潦倒。他一把抱起大哭着挣扎的千风,嬉皮笑脸地向他母亲要钱。她用几块钱将他打发走。自此,那男人隔几个星期便会来他们家“看看”,他对千风倒还不错,有时近乎讨好般。他不管儿子愿不愿意,把他托起来,让他骑在自己肩上,在街上走。他有钱时会给千风买几本连环画,尽管全是些革命而单调的英雄故事,千风却看得有滋有味,也有了自己的偶像和梦想;没钱时他给千风做木头手枪,别在腰间,或者做弹弓。千风不理他,近乎傲慢地接受他的礼物,却悄悄藏起,不让母亲看见。

有一天母亲带了个陌生男人回家,让千风喊他“爸爸”。千风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嘴上却装胡涂,“不是有个爸爸了吗。”母亲大怒,“他算你哪门子爸爸,整个无赖。这才是你爸呢。”千风不喊,母亲要打,男人拦住说,“算了,小孩子嘛。”千风感到他的笑中有一丝轻蔑。

一夜千风惊醒,听见隔壁房间有乱碰乱撞的声音,而母亲却坐在自己床边。他要起来,母亲按住他说,“别去。”千风深感诧异,一定要弄清楚怎么回事。他挣脱母亲,扑到门边,看见继父同父亲在打架。千风一动不动地看着,感到莫名的恐惧和愤怒。终于,继父把父亲打倒在地,单腿跪在他身上,将他一臂扭到身后,问,“说,你还来不来了?”千风冲出去,撞在他人身上,却没有什么作用。继父喊,“你给我滚开!”也没什么作用。千风对他又踢又咬,父亲乘机打了继父一拳,跑了。母亲出来说,“好了好了,都睡吧。”千风回去躺下,兴奋过后,沉沉入睡。

此后好久都没见到父亲。

千风母亲觉得生活安定下来了,便给上海娘家去了信。千水父亲那时还没成家,特地请假前来看她。兄妹相见,皆落了泪。

千风对这位仪表出众见多识广的舅舅简直着了迷。他一时一刻都要同舅舅一起玩,晚上舅舅同他睡在一起,给他讲许多新鲜有趣的故事。千风想,要是舅舅是爸爸该有多好啊。舅舅离开时,千风大哭,连继父都颇感嫉妒。

千风上了学,可他时常逃学,和胡同里其他一些调皮男生凑在一起,各处捣乱。继父对他也并非不好,可他总觉得继父鄙视着自己,他自卑地恨着继父。

一日千风从学校里回家,经过一个巷口,看见里面拥出一大群人,语声喧哗。有人说,“这次抓住了吧,送公安局。”千风不觉挤过去看。几个青年扭着个衣衫残破,脸上有血痕的男人。千风一眼就认出是他父亲。他一下子扑过去喊:“爸爸,爸爸!”这是他第一次喊出这两个字。别人把他推开。他跟在人群后不断地喊着“爸爸,爸爸”,仿佛把一生对父亲的称呼都喊尽了。从此他再没见过父亲。

千风的学习成绩很糟,还留过两级。可他在伙伴中间却是个头,谁也不敢不服他。他会打架,会恶作剧,还有不少绝招。十四岁时,他同几个最要好的男孩结拜了生死兄弟,一起请其中一人的父亲给他们每人胸前刺了一只火红的凤凰,千风也由此被称为“凤哥”。他给他们这个小团体取了个名字:“野鸟队”。

十五岁时,千风在母亲的软硬兼施下总算考入初中,但开学头一天便打了老师,因为老师骂他“小流氓”。回到家,母亲说他,他又同母亲顶嘴,继父忍不住打了他一耳光,他便同继父斗起拳脚来,继父竟也占不了上风。母亲气极,喊道,“你滚,我没你这么个儿子。”千风冷笑一声,抬脚便出去了。

在街上蹓跶了几圈,他忽然想到了上海的外婆家,想到舅舅,便向一个“兄弟”借了钱,乘火车来到上海。他隐约记得外婆家的门牌,一路打听,最后找到了外婆家。

他的到来引起一阵轰动。全家大小都过来看他。他当时并未注意躲在人后的千山和千水,只对千月有点印象,这女孩好奇而鄙夷地打量着他。

千水父亲说,“明天我给北京去电话,他妈妈一定急死了。”

千风说,“舅舅,我不回去。我宁可留在这儿。”

那夜,他同九岁的千山一起睡在祖母房间的外间。

第二天,千水的父亲同姑妈通了电话,答应很快送孩子回去。千风又住了两天,千水父亲趁周末送他回去。

千风发现舅舅即便是坐在拥挤的车厢中或走在熙攘的人流里,身上都洋溢着一种优雅的风格。他又想,他要是我父亲该有多好。

舅舅问,“读初三了吧?”

千风笑了笑:“才初一。”

“留过级?”

“嗯,读书没意思。”

“什么有意思?打架吗?”说着舅舅摸了摸千风带伤痕的脸,又怜惜地揉了揉他的头发。“我们小时候,你大舅舅,我和你妈妈,学习都很好,彼此比赛着,看谁的第一名最多。”

“结果呢?”

“忘了,反正都不错。那时候,读书好才神气呢。我看你挺聪明的,怕是不用功吧。回去试试,认真地读一个学期看看,至少不要开红灯啊。”

舅舅留住了一夜。千风告诉他自己的“光辉历程”,还给他看胸前的文身,十分得意。舅舅却神情忧虑,抚摸着那只凤凰,喃喃道,“但愿你不要毁了自己。”

千风果真在学习上费了点心,一学期下来,成绩册上分数崭然。从此,他的学习越来越好,看的书也渐渐多起来,人也变得沉静了。世界在他眼中渐渐复杂而深刻起来。他依然常常和旧日伙伴出去,瞒天过海地干些浪荡的事,回来他又是一等一的好学生。他常感到胸口有什么东西在涌动,仿佛那只野鸟在伸展着羽翼。

千风同继父从不说一句话,对母亲也缺乏温情。家中的气氛反比从前更冷了。千风作乱时,继父同母亲尚可联合阵线,如今敌人一下消失,他们之间的联合也瓦解了。母亲觉得儿子的改邪归正有如天赐,为他出众的学习和仪表感到骄傲,对他宠爱有加。继父对千风产生了莫名的妒忌,他又不敢动千风,有时便拿妻子出气。这样一来,千风便站出来帮母亲。几次家庭纠纷后,母亲与继父离婚。

那时,市面上陆续出现了外资企业。母亲凭外语优势考入一家外资企业,工作轻松,收入却颇丰。母子俩平静而舒适地生活着,感情渐渐融洽。

期间,千水父亲去世的消息传来,千风连夜乘火车,一路站回上海。千风在花圈上写:“致我最敬爱的人。”

隔了三年,谁也没想到千风已变得如此书卷气,在丧仪上他神情凝重而悲伤。千水见到他,第一个感觉就是他的眼睛同自己父亲的很象。她一点也没把他和那个脏兮兮凶巴巴的“北京表哥”联系起来,直到千山告诉她。千风过来摸了摸小表妹的头,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过了头七,他便回北京了。

去年七月,千风毕业于北大计算机系,考入了上海交通大学读研究生。之所以考上海的大学是因为他对上海有着一种特殊的好感。千风平时住学校的宿舍,周末有时会来看望外祖母。

他大舅舅前些时给千风母亲来了信,说在美国为她找了个合适的对象,六十多岁的华侨,颇有些积蓄,想找个东方贤妻良母型的女士为妻。彼此通了几次信,都很满意,千风母亲便将以探亲的名义去美国,同那人见面后再做决定。春节前,她辞了工作,回到久别的上海娘家。她原本要同千风一起去千水家看看的,但祖母说千水母亲不一定欢迎,便没有去。

 

4

 

“开饭喽!”千山喊,“各就各位,预备,干杯!”

“且慢,”千月说:“我先来说祝酒辞。祝奶奶大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祝孃孃大人和妈妈大人身体健康,万事如意;祝千风表哥和千水表妹学业有发,鹏程万里;祝千山和我自己吃喝玩乐,样样在行。干杯!”

大家都笑了,碰了杯。

吃吃聊聊,那三个年轻人彼此一使眼色,千月说,“下面我们自编自唱一首歌,诸位见笑了。”她拿筷子击酒杯为拍,他们三人边唱边笑:“鞋儿新,帽儿新,身上的衣服新;酒也香,菜也香,……”用的是当时正热播的济公里的调子。千月先笑歪了,拍子打不下去,他们也都不唱了。千风说,“你坏了我们的好戏,要罚。”

 千月说,“理当受罚。”便向象电视里的豪杰一般,双手捧起杯子(里面不过是些可乐),一仰脖饮尽,又亮出空杯给众人瞧。

 众人皆笑。

千水忽然想到,一样是过年,自己家里和这儿却是如此不同。

千山对千水说,“那个阿康,你还记得吗?”

“阿康?没什么印象。”

“就是以前和我争头头位置的那个,壮壮的。”

千水想起来了,那个男孩是千山的对头,她曾帮着千山捉弄过他。

“他去日本了。他姐姐嫁了个日本人,先去的。上个月他也去了。前一阵子还天天捧一本日文书在弄堂里转,见谁就吹日本好。”

千月说,“现在出国的人真多,偶尔碰上谁,说起某某某又出去了,象变戏法一样。我也想早点去美国,不知我们的移民要排到什么时候。”

千山说,“我倒想留在国内。出国玩玩还可以,呆久了我怕。我英文这么差,出去能干什么呢。”

“出去的也不一定就好,留下的也不一定不好,就像围城一样。”千水淡淡地说。

千风有点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千水问,“小琴怎么样了?”

千山笑,“难得你还记得她。”

伯母听到说,“你们在说对门余家的小姑娘?那女孩子很不好,前一阵刮龙卷风刮进去了,后来又放出来了。”

千水大惊,“她怎么了?”她想起小时候玩过家家,小琴用她妈妈的化妆品给她涂过口红,画过眉毛。小琴从小就懂得打扮。

“谁给她买衣服给她钱,她便同谁睡觉。”千月慢悠悠地说。

千水默然。

吃过饭,那三个年轻人同伯母一起搓麻将,千水则同祖母、姑妈聊天。

 祖母打开抽屉拿出一叠红包,一个个拆开说,“这是我给你的压岁钱,五十元。这是你伯父寄来的二十美金。这是你孃孃给的五十元。这是你大姆妈给你的二十元。”

千水先向祖母和姑妈道了谢,然后把钱收好。想起父亲在时每年也给千风、千月和千山压岁钱的,如今母亲是不给的,心里便愧起来。

楼梯口的电话忽然响了。千山从伯母房里冲了过来,抓起电话听了听便嚷,“爸爸打来的。”

千水扶着祖母过去,千山略说几句,把话筒交给祖母。祖母才说了句“大家都好”就哭了。

千月说,“奶奶,您这一哭,爸爸岂不吓死。”

祖母把话筒交给姑妈。这样一个接一个,千水也说了几句。伯父出国时,千水才两岁,对伯父已毫无印象,只在挂在伯母房间墙上的结婚照上见过他。照片上是个相当英俊的青年,和自己的父亲有着相似的眉眼。

再坐一会儿,千水要回去了。祖母苦留她吃晚饭,最后说,“就算陪你孃孃多吃顿饭好了。”

千水只得答应,有点担心母亲是否会生气,又不好意思从祖母家给母亲去电话。父亲去世后,母亲再没上祖母家来过,也只准千水每年过年来一次。当着千水的面,祖母也从不提她母亲。

晚饭后,略坐一坐,千水说要走了。大家也知道她住得很远,便不再留了。

祖母问,“有送的没有?”

千山说,“此光荣人物非我莫属。”

千风说,“我也送送表妹吧。”

千月说,“再算上我,我也要出去走走。”

祖母更高兴了,让千山上楼把她的一个蓝包拿下来。

千山往外走,跨门槛时跌了一跤。姑妈说,“不好,喝多了。”

千山脸红了,“没喝多,自己不当心摔的。”

但祖母不让他出门送千水。

千月上楼把祖母的包拿下来。祖母递给千水说,“这是你伯父寄来的几件衣裳,我们都有了,这些是给你的。”

千水推辞不过,收下了。

出门时祖母一再说,“钱要放好啊。”

千风笑道,“外婆,您再嚷,整条街都要知道千水表妹兜里有钱了。”

 伯母说,“我看见人家有个放钱的小包戴在腰间的。”

千月说,“妈呀,你也太夸张了。”一边推千水,“咱们快走,不然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要来了。”

千风与千月一直把千水送到车站。

 

5

 

回到家已是十点多了。千水把项链取下放进手提包里,用钥匙开了门。

母亲正看电视,说,“怎么这么晚?我等了你好久才吃晚饭。”

千水回答,“孃孃来了,硬留下吃了晚饭。”

“哪个孃孃?”

“北京的。”

千水家是早期公房,一室户的房型。卧室里靠内墙有一张大床,靠窗放了一张单人床,是千水的。

千水把外套和手提包扔在床上,拿出祖母包里的衣服,说,“伯父寄了几件衣服。”

 母亲说,“我们家那么穷吗?还要去拿别人的衣服。”

 千水低头不语。

 “我知道你奶奶那边现在有钱有房子有好吃的好穿的,你去好了。”母亲又说。

 千水含着眼泪自去梳洗,睡下了。

 母亲也熄灯睡下去了。

 过了一阵,母亲说,“水儿,别哭了,是妈妈不好,不过你也为妈妈想想,我不希望你拿他们家的东西。”

“妈妈,为什么,你告诉我,好吗,你为什么这么恨他们?”千水本来已不哭了,母亲这么一说,眼泪又出来了。

 “我同你父亲结婚,是你祖母他们都反对的。”

 千水对此早有怀疑,可亲耳听到母亲这么说,心还是一抽。

 母亲停了许久,说,“我同你父亲认识,是他刚到学校里来的时候。我父母是上海郊县的农民,我没上过大学,初中后就进了师范,很早参加了工作,在中学里当老师。你父亲是复旦的高材生,可因为成分不好,硬被分配到中学里。说起来,如果没有文革,我们也不会认识,也不会有你了。

 “他那时那么漂亮,才华横溢,还温和谦让,大家都喜欢他。我们交往了一年多,他带我上他家去,但你祖母一知道我的家境和文化程度,便对我不满意了。后来由于父亲的坚持,我们终于结婚了。但结婚并没有给我带来幸福。”

  

6

 

千水的曾祖父靠皮草发家,到祖父这一辈就更兴旺了,于是买了整幢石库门房子,左楼开店,右楼为仓库,中楼居家。文革期间左右两楼和中楼的一半都被占用,住进来十几户人家。

 即便如此,祖父和祖母对邻居都是温和有礼的。邻居有缺粮的上门来求,总是会给他们一点米,要饭的经过也不会一无所获。所以文革中由于邻里相帮,他们家除了被抄过几次,倒也没遭甚大乱。

 祖父很早便病逝了。第三代孩子里谁也没见过他。

 楼房被占用后,千家楼上尚有三间房。一间独立,伯父结婚后同伯母住在里面;两间相连,祖母睡里间,千水的父亲睡在外间。楼下两间房,一间厨房,一间餐厅。

 千水父亲十六岁起便有人来保媒,但他说大学毕业前不谈婚事,因此虽然祖母已为他看好几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子,却也未敢言明。后来文革开始,他家的成分不好,婚事也就蹉跎下来。虽说如此,在祖母眼中,千水父亲是她最宠爱的孩子,她不管社会上流行什么,一心只希望他象大儿子一样,找个名门淑媛。

 母亲出现在千家时,祖母和伯父伯母一听条件那么差,便一致反对,都认为是千水父亲一时迷了心窍。但年轻人主意已定,到底结了婚。

 母亲二十五岁嫁入千家。她性格内向又性情耿直,远不是讨人喜欢的那种媳妇。婚后他们住在原先餐厅该成的卧室里。室内成天充斥着煤炉的耗气和厨房的油烟气,窗外是邻居晾晒的衣服和被子,室内阳光极少。原先只想暂时住一住的,但一直分不到房子,一住就是八年。

 母亲不仅遭受祖母、伯父和伯母的冷眼,连小小的千月也是她的敌人。

 千月虽只有七岁,人小鬼大,对家中的情形十分清楚,大人们议事,吵架,和解,都有她缩在一角。谁也没注意到她,她却观察着大人们。

 千月的父亲对政治运动丝毫不敢兴趣,他只认准自己的专业和外语。他埋头于自身的天地中,对外界的喧哗与骚动漠不关心,连对妻儿也是冷淡而严厉的。

 相比之下,千月觉得叔叔非常可亲,他开朗,温和,结婚前很疼爱千月,给她做风筝和小皮鞋。

 千水的父亲年轻时兴趣极广,养花弄鱼不在话下,一般工匠活也能做点,尤其喜欢做鞋,楼下贮藏室里有他一排鞋模子。

 有一次他给千月做了双白色的皮鞋,但千月穿着觉得小,可她一直等在一边看叔叔做得汗流浃背。她不忍心说鞋子不合适,忍着痛穿着。一个人时用手指顶鞋尖,想把鞋撑大点。她并非没有鞋穿,可就是特别喜欢这一双。穿了几天,鞋倒也顺脚了,她十分高兴。这双小白皮鞋,她一直穿到实在穿不下了,才丢弃了。

 可是自从“那个女人”来了以后,家里的气氛便紧张起来。叔叔的脸上也很少见到笑容,很少再和自己玩了。她不敢再缠叔叔,只能领着三岁的弟弟玩。

 但千月并不甘寂寞,她常会使些小把戏,引自己的母亲和祖母去同婶婶吵。她喜欢看到婶婶难过,因为是这个女人破坏了家里的和谐。当千水的母亲渐渐发现连这么个小女孩也讨厌自己时,不禁又惊又气又悲哀。

 平时千水母亲同丈夫一起上班,晚上才回家,不大与“楼上”接触,至少可以少些矛盾。待她怀孕后,反应异常厉害,只有在家休息。这样她同家人接触得多了,受的气也多了。有时祖母送来东西让她吃了补补身子,她也冷冷的,心想,难道因为我要为你们千家生孙儿了才施舍我这么些吃的吗?

  

7

 

“我预产期前一个月,你父亲买来一只五斤多的鸡,说养一个月,等我生了孩子后杀了吃,那时鸡也大了。鸡就系在屋门外一角,千月带着千山时常逗弄惊吓那只鸡,我也不去管他们,你伯母却烦了,说鸡在楼里又脏又臭,还引小孩疯玩。她同你祖母便把鸡栓到我房间里来了。……”母亲声音哽咽起来。

 千水眼里也渐渐蓄满了泪。难怪她总觉得自己心情沉郁,原来自己是在那种心境下出生的。

 母亲说不下去了。她无法对年仅十四的女儿说出此后发生的事。她以为女儿会受不了。事实上,这些年里,在母亲从不言明的恨意里,千水的心早已处在阴影中了。而如果她真把一切都告诉千水,应该能使女儿更理解母亲对千家的憎恶之心。

  

8

 

鸡在房里啄着米,滴笃滴笃的,鸡粪味也在房间里弥散开来。母亲猛烈地抽泣起来。她听见楼梯登登直响,还有大人说笑和小孩吵闹的声音,感到从未有过的悲愤。她沉重地爬起身,抄起一个木衣架朝那鸡乱打,鸡伏倒在地,瞪着茫然的小圆眼,血从尖尖的小嘴里渗出。母亲跪倒在鸡边,抚摸着它的翅膀恸哭。

父亲下班回来,见此情景,怔了几秒,旋大怒,登登地冲上楼去。母亲听见父亲罕有的激动的声音,过了一阵,伯母的声音也尖锐起来。后来千月大哭起来,“妈妈,叔叔,别吵了!”千山也哭。父亲默默地下楼来。

 是夜,母亲感到小腹剧痛,父亲急忙借来黄鱼车,将母亲送到医院。那时天上正下着雪。

 第二天清晨,母亲产下一对女婴,一个太弱了,一出生便死了。

早上,祖母和伯母都来了。母亲闭目不理。祖母问,“孩子取名了没有?”父亲说没有。祖母说那么她去向菩萨求两个字吧。父亲说,“妈,这事您别费心了。天气也冷,您先回去吧。”

 她们走后,母亲看着窗外一片银白,说,想好了,一个叫千云,一个叫千雪吧。父亲说,“雪太冷了,又易化,不如叫千水好了。”

 千水是个安静的孩子,饿了也只是发出呜呜的声音,见人会笑,她有着同其父一摸一样的眼睛,鼻子和嘴,非常漂亮,祖母一下子便喜欢她了。

但是千云的死,使母亲对千家产生了一生一世的恨。她把千水视为己有,不肯让别人抱。伯母又说她到底是“乡下人”,小家子气。祖母对此也很不满。

 母亲又要上班了。她想把孩子送托儿所,但祖母极力反对。“孩子这么小,怎么能送托儿所呢?”父亲也不同意,他一向不喜欢托儿所幼儿园,他们兄妹三个小时候都不吃这一套。母亲最后也想到,托儿所阿姨总不会向祖母那样善待千水,便忍痛把千水交给祖母。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把孩子领回来。

 伯父那时出国已有些苗头,非常需要钱。伯母经人介绍给人教授钢琴。这位大家闺秀平生第一次赚了钱。以后学生越来越多,收入颇丰,在家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

 因此可以说,千水大半个童年是在祖母身边度过的。她很听祖母的话,不肯吃药时,母亲打骂也没用,祖母一哄便好了。这对于母亲来说,无疑又是一种刺激。

 千月也抱过千水,陪她玩,但只是出于对小小孩的好奇和身为大姐姐的骄傲。等她功课一多,朋友一多,便很少理会小表妹了。她对叔叔和婶婶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都没能影响她对千水的平淡无奇的亲情。

 千水的主要玩伴是千山。千山活泼勇敢,渐渐成为弄堂里的孩子头。千水在他的庇护下,很少被其他孩子欺负。这对表兄妹十分要好。千水搬家时,与千山两个都哭了。

 新家虽然很小,又远离市中心,却是母亲流着泪天天找学校领导求来的。

 千水初去看新房子时,以为15平方米的起居室是厨房。她在里面转来转去,找不到其他的门。母亲笑道:“就这么一间。再有门就通到隔壁人家去了。”千水不太高兴。但搬进去,住定了,时间一久,看见父母心情舒畅,便也喜欢新家了。

 那一年,父亲常去看望祖母,有两次千水也同去。

 千月见了叔叔,总是害羞的。

 父亲去世后,祖母家里也设了灵堂。每次做七,千月总要叠纸钱烧菜摆新鲜果品,一丝不苟。

 千水在祖母家的灵堂前也磕过头,见这里比自家的场面大多了,不禁哭了起来。

 祖母要留千水住几天散散心,母亲断然拒绝。

 从此,每年也只有年初二千水去祖母家拜年,母亲再没去过。

 每年去了,都能发现祖母家新的变化。被占用的房屋逐步归还,还发还了不少钱,家里重新装潢,家具摆设也日渐华美。

 旧日的生活渐渐淡入记忆,只是对祖母的爱仍存在千水心中。千水常常觉得祖母比母亲更可亲,她每次去,祖母都不断地嘘寒问暖,临走时还送不少东西。相比,母亲是严厉的,寡言的,常沉湎于自己的思绪中。

 母亲也知道千水与祖母亲近,这是最令她心痛的:我生你养你,这么些年让你吃饱穿暖,你心里却向着人家!

 这些念头积存在心里,母亲更悒郁了,只觉自己的女儿也要渐渐失去了。有时模糊间,她觉得千水也是“千家的人”。是他们中的一分子。她又想到千云,仿佛只有这个夭折的女儿才是完全属于自己的,而千水在母腹中就把她杀死了。

 她对女儿又爱又恨,有时疼爱无比,有时严厉重叱。千水在迷惘困惑中沉静下去。母女之情在母亲那儿是矛盾的,而对千水则淡漠了。

  

9

 

春节过去了,一切又恢复原样。千水除了寒假作业外,还自学程度较高的英语教材。

 又一个学期平平淡淡地过去。期末考试千水照样是第一。母亲对千水的学习成绩是最感欣慰的。

 暑假中,一日母亲忽然问:“水儿,你觉得我们再有个家怎么样?”

 千水立时明白了,一阵被遗弃的感觉淹没了她。她低下头,说不出话。

 母亲又道,“我也知道你不愿意。但别人给我介绍的那个男的,我看还不错,挺能干的,待人也温和。我想你需要个父亲。”

 千水心中冷笑,却柔和地说,“我明白的,妈妈,只要你高兴就好。”

 “明天那人来我们家吃饭,你可要懂规矩,有礼貌哦。”母亲叮嘱。

 “知道了。”千水望着窗外,眼里一片朦胧。

 如今正是暑假,千水真想跑到祖母家去,又怕母亲伤心生气。

 晚上躺在床上,千水又想到母亲这些年的辛苦,眼泪流了下来。只要妈妈高兴就好,真的,只要妈妈高兴。

 第二天,母亲学校里没有课。她买了许多菜,忙了一天。傍晚,一个身材瘦长,头顶微秃的中年男人来了。母亲让千水喊他“魏叔叔”,一边紧张戒备地盯着千水的脸。 

千水微笑着把那人让进屋,请坐,看茶。母亲寒暄了几句,自去烧菜。千水只得陪坐一旁。

 男人点起一枝烟,说,“把烟灰缸拿来。”

 千水应了声,“没有烟灰缸”,便起身把放蚊香的小盘子冲洗干净,搁到男人面前。

 一时,香烟味在房间里弥散开来。千水坐在一边,有点呛。她想起父亲从不吸烟,而且这烟味相当混浊,便对“魏叔叔”更为反感了。

 吃饭时,千水知道有些菜是特为那人做的,便不去碰它们,只吃了些蔬菜便离开了饭桌。

 男人说,“小姑娘怎么吃得那么少?”

 母亲笑道,“她一向吃得不多。”

 “别是有我在不好意思吧。”说着,他朗声笑起,母亲也笑。

 千水站在阳台边,心里又羞又气。

 送走那人回来,母亲便问千水:“你为什么赌气不吃菜?他哪里不好?”

 千水诧异地看着母亲,最后淡淡地说,“没有啊,我只是想让魏叔叔多吃点。”

 母亲也没再说什么。

 

10月份,母亲与魏叔叔登了记,也没办什么酒席,只和几个亲友同事吃了顿饭,以示庆祝。

 魏叔叔是某厂的技术员,早年丧偶,有个儿子,刚结了婚,家里便显得狭窄起来。于千水母亲登记后,魏叔叔便搬到千水家来。千水的小床外加了布帘,白天推到一边,晚上拉开。

 母亲让继父向单位申请大一点的房子。继父挥挥手说,“厂里不少等结婚的小青年还住职工宿舍呢,哪里轮得到我。再说,千水高中大学都可以住校,等大学毕业也该嫁人了。”

 千水听见,只自顾发笑。

 继父是个性情爽直的人,把千水看成自己的女儿,并不存什么顾忌。但他本身是轻视女性的,时时以一家之长自居。他给千水买的东西,千水总微笑着接受下来,心里却十分厌恶。她发现自己常拿继父与父亲作比较,在比较中父亲在她的记忆里复苏了,或者说是她理想中的父亲形象渐渐丰满了,垄断了她对父亲这一角色的敬重和爱。

 然而千水始终尽力与继父平和地相处着。在继父眼中她是个柔顺文静的女孩子,继父挺喜欢她。

 但母亲看得出女儿的心里始终拒绝着继父,每当后夫夸奖女儿而后者神情淡漠时,她便觉得自己遭了羞辱般。她不断对女儿说继父的长处,希望女儿能真心敬爱继父。千水听着微笑不语。在母亲戒疑的目光下,她的心渐渐凉了。

  

10

 

又到了大年初二。千水早早出了门。

 走到祖母家的弄堂,看见一少女抱着个小毛头站在弄堂口。一打照面,千水认出是小学同学琳琳。两人笑着聊了几句,千水便进去了。 

见到祖母,拜了年,祖母说,“你孃孃结婚了。是个美国华侨。” 

千水吃了一惊:“真的?”

 “六十多岁了,比你孃孃大了二十岁。听说很有钱。你伯父介绍认识的。”

 千水也不敢说什么。

 这时,千风,千月,千山和伯母在千风房中搓麻将,祖母和千水坐在客厅里。家里雇的阿姨在厨房烧菜。

 “奶奶,”千水咬了咬唇说,“我妈也……又结婚了。”

 “啊!”祖母的脸色又惊讶很快转为担忧。“那男的……”

 “对我还好。”

 “也难怪,你妈守了这么些年。……你们现在住在哪里?”

 “还在原来的地方。”

 “就一间房间,那怎么行。你搬过来吧。这儿空房间有的是。”

 千水也不好答应。

 正好千山进来了,“千水来啦?也不喊我一声。”

 千水笑道:“怕耽误你发财。赢了多少?”

 “还没定呢。晚上还要接着打。”

 “刚才我碰见琳琳了。”

 “那个小姆妈?她儿子有三个月了吧。”

 “那小毛头是她的?她与我同岁呢!”

 “这有什么,她说那男的会同她结婚的,只是她年龄未到。那男的也来过,都三十多岁了。”

 “年龄未到,”千水喃喃道,“那她有得等了。”顿了顿又说,“我怎么觉得这是违法的呢?”

 “管他呢,人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说说你吧,快考高中了吧?”

 “下学期就考。”

 “要直升你那所中学吗?”

 “不,想考师大二附中学”。

 “为什么?”

 千水笑了笑,没有回答。她不愿告诉千山是为了住校。

 千山凝神看了她一会儿,说,“看来我们以前一起玩的人里,就属你最有出息了。也许这里风水不好。”他凑向千水,神秘兮兮地说,“最近我看了些有关风水的书,觉得挺有道理的。这里老城厢太老太旧了,气数将尽。你幸好搬走了,我们其他人到现在还没一个考上高中呢。”

 千水大笑,“你胡诹什么呢?这里离城隍庙可是很近的,风水应该最好了。”

 “城隍?去年夏天刮台风下了场暴雨,雨水积了这么高。”千山的手掌比划着膝盖。“我们家还能躲到楼上去,周围这些邻居可惨了。城隍庙成了龙王殿了。”

 千水少有地哈哈大笑。

 祖母摇头说,“不要乱说话,菩萨都听得见的。”

 千山吐了吐舌头。

 “山山,你下学期技校也该毕业了吧?”

 “是啊,总算毕业了。我再也不要读书了。不说这个,唉你看,这墙布是我糊的,怎么样?”

 “是么,真不错。”千水由衷赞叹。

 “千山又在吹了。”千风进来说。

千月紧随其后,“让他过过瘾吧,好容易抓着个乐意听他吹的。”

 千水问千山,“毕业后做什么?”

 “做生意。我已经在同别人一起摆摊子。”

 “真的?”

 祖母说,“也没办法,书是念不进的,做做生意也好。”

 离开祖母家时,千水忽然觉得,每次来都有些意外的消息,可是连起来往回看,一切似乎又都顺理成章。

  

11

 

四月的一天,楼顶的水箱出了点毛病。千水家在最高楼六楼,那天继父正好休息,便想上去看看。他扶着墙,从凳子踩上阳台的门,再上到楼顶。千水还说了声“小心啊”。

继父下来时让千水扶住阳台门。就在他一脚踩在门上,一脚腾空时,门猛地晃动了一下,千水没有站稳,被门拽着扑到门上,这样门更剧烈地晃动了。她看见一个黑影在眼前一闪而过,直坠下去。有一瞬间,她觉得她与他目光相遇。那一刻他在想什么呢?这个问题直到多年后有时仍会纠结在她脑中。

 她没有听见继父的惨叫,也没有听见楼下人群的惊呼。她扶着门呆立着,只觉得自己是在梦里,应该随时会醒来。可一直都醒不过来。

 邻居帮着她把奄奄一息的继父送往医院,继父在路上就死了。医院把继父放在病床上,千水独自守在一边。 

母亲来了,眼睛已红肿。她伏在丈夫身上恸哭。

 回到家,母亲关上门,在房间里如困兽般走了几圈,看见丈夫搁在椅子上的皮带,抓起来朝女儿身上狠狠抽去,一边咬牙切齿地骂,“你为什么不把门扶好?啊?你是不是成心的?是不是啊?”

 千水一动不动。她几乎感觉不到身上的痛,她全部意识都在心口,那儿分明有冰冷锋利的东西在扎着划着。她想哭,眼睛都发烫了,就是流不出泪来。

 母亲扔了皮带说,“不管谁问,你只能说是继父不小心掉下去的。”

 千水依然默不做声。

 派出所来人调查。千水说,“爸爸说水箱有问题,便踩着阳台的门上去了。下来时不知怎地……”派出所的人问起父女间的感情时,母亲说他们一直相处和睦。邻居也说从未听到这家吵过。千水的品行也一致得到老师同学的赞扬。继父之死被定为意外。

 这原本无可非议,但从此家里的气氛变得冷若冰霜,母女间很少说话。

 在这种气氛中,千水有时自己都疑惑起来:是不是真的是我导致了继父的死?是否我心底对他的抗拒使我不知不觉间利用了这次机会?然后理智又回来了,她摇头笑自己无端背负这虚妄的罪恶,但她还是觉得无比恐怖。这样下去我可能会发疯。

 继父死了,千水不再需要住校了,但她还是决定不直升本校,报考那所能住宿的学校。当然,这需要加倍努力地复习功课。

有好几次千水做习题时,一抬头看见母亲正以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自己。

 千水把自己埋入繁重的功课,在公式化的习题中,她可以暂时忘却现实。

  

12

 

千水考上了那所学校,母亲也被学校评为优秀教师。暑假里,学校奖励优秀教师去庐山疗养。母亲犹豫了一下,也去了。千水于是住到祖母家。

千水在暑假里来,大家都感到诧异,祖母得知千水考上本市最著名的中学,而且这次还可以多住几天,十分欢喜。

 千水把继父的死讯说了,大家叹了几声,也就罢了。

 一个星期后,一个更大的噩耗却传了过来,母亲在山中不慎落水,竟淹死了。

 电话里母亲的单位领导还在说着什么,但千水什么也听不见了。她挂断电话,回到自己房里,靠在门上。

 这一刻,一切都显得清晰起来。百叶窗被正午的阳光照得透亮,深一片浅一片地绿着;天花板上吊扇呜呜地转着,一圈淡淡的晕影;瓶里插着苍兰,错落有致地开着几朵粉红的花;不知什么地方有人在说着笑着。这是她童年时代玩过闹过哭过笑过幻想过的地方,这是她最初的世界,她对生活最初的理解在这里形成,父亲也是在这里成长的。她的童年与父亲的童年在这里融合了,而母亲在这里度过的8年确是她生命中最痛苦最屈辱的8年。搬家时母亲想必很高兴吧,可是不满一年父亲就病逝了。“也许母亲同继父在一起会幸福,可这一切却因为同我有关的一次事故而破灭了。当母亲看到我在这一切发生后依然能若无其事地专心复习迎考,并考上最好的高中时,她一定感到恐惧和悲哀,她心中残存的那一点光亮也渐渐黯淡了吧。”

 祖母一定要千水在这里住下,并转入这一区的市重点中学。老人家觉得千水的家太不吉利了。千水也愿意,她对住校本无兴趣,她一直都更喜欢祖母家。

 千水几次回自己家取东西,一进屋都会感受到一份莫名的沉重的悲抑,泪水止不住便往下流,然而,她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脸上的泪不是自己流的。

 这间小屋,曾经有过的温馨,有过的逼仄,有过的悲抑,在时间的洗练下只剩了阴阴的凉意,这凉意彻人肌骨,即使在盛夏,在这屋里呆久了都会令人寒栗。

  

13

 

开学了,千水通过摸底考试在班里脱颖而出。这时,千风已在办移民了。千月在一家酒吧弹钢琴,老板是个菲律宾人,追她,而她看不上他,勉强敷衍。千山如今是一心一意摆水果摊,千水放学经过他的摊子,聊上几句。有时空了,千水还替他看一会儿摊子。

 这一日千水期中考试结束,回家时正值中午时分,千山便招呼她一起去附近餐厅吃饭。千水也不客气,她曾对千山玩笑说,“吃你的血汗钱一点都不心疼。”

 席上,千山说,“千风也快走了。”

 “孃孃真是个人物。嗳,你爸爸出去了那么些年,怎么还没把你和千月保出去呢?”

 千山沉默半晌,说,“实话告诉你吧,我爸早在那边另外结婚了。”

千水楞住了。

 “他当时去读博士,书念完了,工作还没着落,眼看签证快到期了,不知怎地跟个老女人结了婚。结婚前他把离婚书寄给我妈。爸爸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他以前在研究所和领导就处的不好,你知道他有点书呆子脾气的,出去时又借了钱,除非在外面挣了钱,决不肯回来。他那时在信中说,离婚证明不过是个形式,他心里只认我妈是他的妻子。他说他生活稳定下来就同那女人离婚,把我们都接过去。但后来又说那女人很厉害,不好对付。后来孃孃去了,写信给奶奶说,那个女人看起来也不很老,两人好像还有点感情。”

 “那你妈妈这些年也挺艰难的。”

 “除了自家人,别人都不知道。我妈也不愿回娘家。祖母说,只要我妈不改嫁,可以一直住下去。我自己对出不出国也无所谓,这里过得满舒服的嘛,现在摆摊,将来生意做大了,有了钱,出国旅游,也不是没可能。”

 千水后来每次想到这句话,都会感慨,千山虽然没受很高教育,对中国尤其是上海的发展倒颇有预见性。出国旅游对于当时很多人来说,还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但是千山已经满不在乎的在期待着它的实现了。 

他们又聊回到千风的出国。

 千水说,“千风学习很好,出去应当会有所成就。”

 “千风么,说老实话,我总觉得他身上有股邪气,不知为什么。”

 “我看你是武侠小说看多了吧。”千水笑道。

  

14

 

千风退了学,和狐朋狗友们都断了往来,心无旁骛地攻读外语。千风和千水都是和祖母一起吃饭的,以前千风住校,难得碰到,现在一天两次在一起吃饭,这才熟络起来。

 千水因千山说的“邪气”两个字,对千风产生了好奇。观察下来,发现千风虽然面容俊秀,举止文雅且处事周到,但总给人一种疏冷的感觉。

千风因不愿别人看见他的文身,盛夏也不脱汗衫,也不去游泳。

 一日晚上,千家四兄妹一块坐了浦江游览船。回家路上,千风和千山到路边的店里买冷饮,千月和千水等在门外。

 一群少男经过,有一个故意撞了一下千月说,“好漂亮的妞。”

 千月大怒,挥手打在那男孩耳根上。

 男孩一把抓住千月便骂,并动起手脚。另外几个围着起哄。千水喊着千山和千风,一边推开那男孩。“咦,你长得也不错嘛。”又一人向千水凑了过来,头上立时挨了千山一拳。

 那群人围住千风和千山,仗着人多势众,一拥而上,有几个还亮出了家伙。千风立时显得异常凶悍矫健,千山也有把子蛮力,双方打了个平手。由于千月千水一直在一边喊着“抓流氓”,那伙人见一时占不了便宜,怕招来公安,便跑了。

 回家的路上,千风不再言语,千山则十分兴奋。

 到了家,发现两个男孩身上有血,都决定不要惊动祖母和伯母,千月陪千山回房细看,千水则陪着千风。千风说,“你回去吧,我没事。”千水说,“没事你还怕人看么?

 千风在沙发上坐下,千水帮他脱了T恤,只见手臂上有几处被刀划了,好在伤口不深。

 千风说,“看见了,都说没什么事的。”

 千水忽地喊了声,“千风表哥”,就止住了。千风发现她的视线聚在自己的文身上面。

 “千水,这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千风有点局促。

 “这就是文身么?还是只火凤凰!太美了!”千水说着,手指不觉触了下那只凤凰。

 这大大出乎千风的意料,他被深深地震动了,当她指尖触到他胸口时,他只觉心底有一股暖潮随之涌起。

 千水蓦地惊悟。“呀,对不起。”她很快拿来酒精棉帮千风洗伤口,又用洒上消炎粉的纱布包扎好。做完这些,她立刻告辞离去了。她的脸一直羞红着,在千风眼中显得尤为秀美娇柔。

 千风忽然喜欢上了电影,一有新片上映,他就会买四张票请表弟妹们看。千月常有男友约会,千山生意也忙,这样一来,千水不好再推辞,结果总是千风与千水一起去看了。两人一起走在街上,千风的手有时拢过来握住千水的肩。千水并没有特殊地表示,只这么静静地走着,静静地说着话。

  

15

 

千风从广州回来,说一切手续都办妥了。祖母高兴之余,免不了有离别之悲。

 千水问,“要不要去北京走走?”

千风想了想,说,“算了吧。”

 千风走的前一天,全家一起吃了顿晚饭。因飞机是第二天一早的,祖母让大家早点休息。 

这些天正逢秋老虎,千水洗完澡,上了楼顶的晒台吹凉风。

 满天的星,但不够浓烈璀璨,有点淡淡的水墨格调。不过也只有在这里,站在一片低矮平房间鹤立鸡群的三层楼顶,还能看得见天空的全景吧。千水仿佛看到十多年前父亲抱着自己站在这儿,教自己辨认天上的星座,大熊,人马,猎户,还有那明亮孤寂的天狼,和那雾一般迷茫的卯宿星团……她记得那时的星空灿烂得令人仰视时会产生晕眩感,但那是美丽的晕眩,使人沉醉,同时感到些微的敬畏。

 她忽然有些不确定,那样的星空到底是否真的存在过,还是仅仅是自己的想象,是自己对往昔生活的留恋的折射?许多现在她渴望能留在记忆中的东西都淡却了,也许要等到多年后,自己老了,健忘了,坐在阳光下的摇椅里摇啊摇,摇得时光翻转,岁月倒流,才能回忆起过去的一切吧。

 而现在,她只能满足于这片中庸的、亮得不甚彻底的星空。

 千水没有想到,十多年后再回到上海,就连此刻的星空也再也看不到了。那时她身居百尺危楼,却摘不到星辰,因为根本就没有多少星辰可摘了。幸好还能看见天狼星,总是能看见天狼星,它就像一个你毕生的特立独行的朋友,并不亲近,但永远可靠。

 千水更没想到,时代发展抹煞生活的旧迹比个人的遗忘来得更迅猛,更彻底。过不了多少年,许多人生活了几代的家园消失殆尽,都市中心原先密压压的里弄变成了人工绿地,近郊的农田迅速退缩至视野之外,被林立的高楼所取代,成片的曾经拥挤着无数琐碎人生的石库门楼房被翻修成时尚高档的娱乐休闲场所,在那儿喝咖啡品名酒的人们不会想到身后的红墙下也许曾有人无数次倒过马桶,洗过衣裳――沧海桑田从没有这样地逼近着都市人的生活。

 但是至少此刻,千水能够站在童年的晒台上,在过去与将来之间,找到一个尚可立足的时间点。

 她的思绪回到现实。千风要走了,千水不能不感到一丝怅惘。千风很喜欢自己,这她能感觉得出,但那又如何呢,他比自己大了十岁,他成熟,漂亮,有才气有志气,出去当有一番作为。然而他是自己的表哥。千水微微地笑了。

 她忽然听见楼梯声响。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千风走进晒台,见了她,也是一怔。“原来你也在这儿。”

 千水笑了笑,转过身伏在石栏边。千风站到她身边,向下望了望,弄堂里清亮亮的一个人也没有。那年头,11点算是很晚了。

 两人默默地站了一会。

 千水问,“出国后你打算干什么呢?”

“先念出个博士再说。”

 “你肯定行的,你学习那么好。”

 “你也不差嘛。你总是考第一吗?”

 千水头一低,“差不多。”

 “那真好。”千风顿了顿,又说,“我小时候学习很差,还留过两次级呢。”

 “不是真的吧。”

“是真的。只有吹自己好的,哪有吹自己差的呢。” 

静了片刻,千风说,“我很早就没有了父亲。”

 千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起初我的生活中是没有父亲这个人的,我六岁时,他忽然出现了,算不上是个好父亲,可我还是渐渐喜欢上了他,只是当时不觉得。再次失去父亲,才知道伤心,却也晚了。……后来有了继父,也不能说他不好,可我们就是合不来。母亲同他离婚后,我也就再没见过他。我做过不少对不起他的事,不过这些同我胡闹过的其他事相比,就微不足道了。那时我逃学,还拉了一票人,一起胡作非为。……我的文身,不是什么凤凰,不过是只野鸟罢了。……而那时,给我帮助最大的,就是你父亲了。其实我们相处的时间很少,但他对我的影响很大。那时我非常希望他是我的父亲,不过现在想来,幸好不是。”千风转向千水,微笑着。

 千水短促地倒吸了口气,说不出话,脸渐渐烫了起来。她仿佛又身处那美丽的晕眩感之中,就像站在漩涡的边缘,不能呼吸,不能进,也不能退。

 千风把她拥入怀中,吻着她的头发,声音有些颤动地说,“你可以把我看成你的哥哥,亲戚,或随便什么人,可我会永远爱你,保护你的。”

 一瞬间,千水感到那些星星都落到她眼睛里来了,那么亮,那么烫,彼此重叠着,粘连着,都模糊成了星云。泪水涌了出来。

 她有多久没有哭了?

 她有多久没有被拥抱了?

 

16

 

千风给千水的信是寄到学校的。信中让千水争取在高中毕业前将托福考出来,到美国读大学。

姑妈也在给祖母的信中说,她愿意保她出国读大学。

千水这才去前进报名读托福预备班,半年后升入正式托福班。由于没有在国内升学的压力,她得以认真备考。

祖母晚上常做些点心送到她房间里去,千山则带给千水各式水果。

千月无所谓,伯母却暗骂千山太实心眼。

二月份,千水参加了托福考试,得了六百四十多分。五月份,她以全A的成绩通过高中毕业会考。在姑妈和千风的帮助下,她被千风所在的学校录取。

飞机就要起飞了。千水感到轻微的震颤,渐渐地,这震颤仿佛进到身体深处去了。她转向窗外,脸颊慢慢湿润了。她不知道有什么在等着她,不知道她的生命中将有怎样的欢乐和忧伤,激情与掩抑,她只知道自己会努力地积极地活下去。那时,父亲在天外的目光也会向阳光一样洒在她身上吧。

她仿佛看到那静伏于细雨中的被她离弃的家。窗上有孩童盈盈的笑脸,阳台上满是碧绿的草叶,滴着水,一滴一滴……但那个家已随着父亲的离去而永远消逝了。

她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