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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落黄昏

 

石松茂

 

刘晓远时常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新疆,新疆太美了,那儿的胡杨树、坎儿井、葡萄沟,长河落日,大漠孤烟,真是天蓝、云白、山青、水绿。这会儿刘晓远坐在办公前欣赏着和男友在风光旖旎的天山的留影。

窗外的天色灰蒙蒙的,整幢办公大楼墓穴似的寂静。男友是个血性的男子汉,感觉在原单位上班无所事事,人们勾心斗角,气氛郁闷,他毅然决然辞职到新疆应聘,做了一名中学教师。他多次发来短信,希望刘晓远别再犹豫,趁着年轻应该志在四方,不能在那种精神鸦片的浸透环境中污染我们的理想。

突然,急促的电话铃声让刘晓远一阵惊悸,又是那个蓝桂玉,闲得难受总是在电话里找她聊天,什么张家长李家短,三个蛤蟆六只眼,狗舔磨台鸡奸磨眼……心里这个堵啊,可你又不能搁下电话置之不理,那刘晓远只能是哼哈二字。眉头皱起了大疙瘩。心里烦,嘴上不敢说。这样的日子有劲吗?这样的岁月你也能忍受?想起男友的追问,刘晓远心里热乎乎的。于是把电话听筒夹在脖子上,上网,查一下招聘信息——

晓远,刘晓远!声音尖利,直震耳膜,我跟你说话你咋不吭声?想啥呢?想爷们了吧?

刘晓远心里委屈,但还是笑着说,我正在听领导的指示……

蓝桂玉给刘晓远的印象是这样的女人像两毛钱的烟卷——不咋地。蓝桂玉自己并不十分清楚。蓝桂玉以为刘晓远跟她关系莫逆。其实是翻穿大衣毛朝外——两张皮。那天下乡,蓝桂玉交待,晓远,你要记着,这次深入农村、走基层,搞非物质文化调查,我讲搜集、整理的重要性和重大意义,你呢要做好记录。刘晓远笑了笑说,是,一切按蓝局长的指示办。听了刘晓远的话,蓝桂玉的双眼皮更加笑波荡漾了。她是文化局副局长,分管业务。就是曾经长得漂亮点,如今,她是徐娘半老。

那天刘晓远跟着蓝桂玉去的是西洼沟镇,文化站长已经组织了人,只见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拿着刘晓远写的稿子读:我们是一个拥有悠久历史和灿烂文化的东方古老国度,只有通过不断借鉴国外“非遗”保护的先进经验,同时结合我国国情,并通过适度和有序的市场化运作,从而探索出一条据有中国特色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之路……

蓝桂玉讲完了,居然又唱了一段京戏,反串武家坡选段,“好一个贞节王宝钏,百般调戏也枉然。怀中取出银一锭,将银放在地平川。这锭银子三两三,送与大嫂做养廉,买绫罗,做衣衫,打首饰,置簪环,我与你少年的夫妻,就过几年哪。王宝钏:这锭银子奴不要,与你娘做一个安家的钱。买白布,买白衫,买白纸,糊白幡,落一个孝子的名儿在那天下传。薛平贵:是烈女不该出绣房,因何来到大道旁?为军起下不良意,来来来上马,一马双跨到西凉。”又是老生又是轻衣花旦,男女反串,狗舔门帘子——露脸。

掌声过后,蓝桂玉问刘晓远,咋样?刘晓远又笑笑说,挺好,真不错,要论唱,蓝桂玉还真有两下子。如果不是生活紊乱,喝酒喝的,嗓音不变,也许……

蓝局长演完了,文化站长就请蓝局长作指导。蓝桂玉说,这样吧,让刘晓远说说?刘晓远就谦虚地说,蓝局长让我说两句,我有几点自己的想法,仅供参考。接着就讲了几条,关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范围包括:口头传统,以及作为文化载体的语言;传统表演艺术含戏曲、音乐、舞蹈、曲艺、杂技等;民俗活动、礼仪、节庆;有关自然界和宇宙的民间传统知识和实践;传统手工艺技能;与上述表现形式相关的文化空间。

工作人员听了,都表示满意。蓝桂玉也以满意的口吻说,讲得不错嘛,再锻炼锻炼,你完全可以独挡一面。刘晓远听了就腼腆地露出羞涩的表情,其实,刘晓远的心里却很不以为然:哼,一个下乡调查,还有什么重要性可言?不给贫困乡增加经济负担就不错了。你听她这个薛平贵唱的,癞蛤蟆哭爹似的。下边听的人却捂住耳朵裂着嘴。

刘晓远对蓝桂玉很反感。在局里,每个人都有一技之长,可蓝桂玉呢,半瓶子水而已。每天不是上班照镜子,就坐在办公室的沙发前描眉画眼,要不就叼着烟卷喷云吐雾。蓝桂玉是头,党支部书记兼管人事科,那么多下属和“白板”,就让蓝桂玉一个人把持着,又和上面领导关系铁,就凭这些,蓝桂玉走路生风,土地爷放屁——神气。局里的人都瞧不起她,觉得她不懂业务,实在有点装大尾巴鸡。可谁也没办法,只是敢怒不敢言。听到蓝桂玉唱京戏,就希望有只苍蝇飞进她嘴里,看到蓝桂玉抽烟,就希望那支烟卷变成雷管。积怨已久,事事与蓝桂玉闹别扭,搞得一团糟。蓝桂玉也叹息世态炎凉,人心不古,这是个清水衙门烂摊子,一坑死鱼臭泥窝。说是即将跟广播局合并同类项,可光打雷不下雨,一时人心惶惶。她却时时感觉孤独,想找几个人围绕自己转,却总又找不到一个心肝宝贝。当年那是多么风光,她曾号称县里第一秘,后来给县长生了儿子。当然,县长熬到了省里,只能分道扬镳了。正无可奈何,刘晓远应聘来了,蓝桂玉不失时机,抢先一步将刘晓远死死地抓在自己的手里。

刘晓远大学毕业,人很年轻,也要求进步,好像五月的麦黄杏,看上去有点青涩,处处小心谨慎,但想接近领导。加上刘晓远学的是师大中文系,业余爱好创作,发表过小说和诗歌,也获过奖,在小城也算是小有名气。县委书记到文化局稿调研,说要亲自见见她,并且热情地握了手,问她最近又创作了什么?给了不疼不痒的几句鼓励,为此,蓝桂玉对她另眼相看。有刘晓远在单位里写总结,以及上面的汇报材料什么的,蓝桂玉只要发号施令就行了。别的有刘晓远呢。不过,蓝桂玉喜欢在刘晓远的材料上左一笔右一笔地乱画,横竖给你插一杠子,这么一插,哪怕插得驴唇不对马嘴,刘晓远就得笑着说,是画龙点睛,高屋建瓴。她不想让蓝桂玉难堪,改错字也说去查查字典,应该没错,茴香豆的茴字,不是还有四种写法吗?何况蓝局长曾经是县里的第一秘,这话让蓝桂玉顿时脸色蜡黄。

蓝桂玉经常表扬刘晓远,默契地推心置腹一般,说打算让刘晓远破格评中级职称。这本来是好事,可日子一长,刘晓远觉得不对劲儿。远的不说,局里有那么几个酸性小文人,男人不像男人,却拥有十足的女气,平时写点心灵鸡汤,人生感悟什么的小玩意,搞点儿古今传奇,在自己拉赞助印制的小报上登出来,或者偶尔在省报上占个豆腐块,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是本地文化领袖人物。刘晓远在这儿,他们就感觉不自在,总以为刘晓远的眼里有一把灰暗色的利剑,脚丫子背地里对准了他们的腚沟子,想把他们一脚踢下来。于是纷纷与刘晓远过不去,这就很影响刘晓远的情绪,也影响她的前程。刘晓远发现蓝桂玉其实也在不动声色地暗使劲。蓝桂玉其人,总好占别人的便宜,她的人生哲学就是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就是草头王;和平年代有权就让你心发慌。蓝桂玉想往上爬,人心不足,她属于空降的副局长。副局长虽小也带长,管着正科副科两级,算上刘晓远那就是三级,别小瞧她,鸡脑袋上的那块肉——大小也算个冠(官)。刘晓远在小城里数一数,心里直冒凉气,上边的“婆婆”还有好几级,又觉得这世界上,盖楼的不住楼;织席的睡土炕。自己位卑职小,又碰上这个蓝桂玉顶头上司,何时有个出头之日?自己是蓝桂玉的下级,总归是她的一个兵,不能犯上作乱,大逆不道;下面奉上,天经地义。刘晓远的男友寄来一幅字画,蓝桂玉说,不错。你咋知道我特别偏爱书法呢。唉,蓝桂玉很喜欢就给拿去了,一脸兴奋的表情。刘晓远买了两盆月季,花红红的,说是男友要来,她想让办公室别有风趣。蓝桂玉左右看了看,你咋知道我喜欢月季?一手抱着一盆又拿走了,并说看到花就想到了你。最让刘晓远气愤的是,汇来稿费,非要她请客。刘晓远节衣缩食准备攒钱买房子,平时也就吃包方便面,却被强拉硬拽到饭店。酒足饭饱之后,蓝桂玉说,真够哥们,不像有些人,一分钱弄到手里恨不能攥出血来,比穷饿鬼还吝啬。刘晓远的男友在新疆工作,听说新疆的哈密瓜特别甜,不过哈密瓜不好邮寄,大枣特好,养颜补血,蓝桂玉就让刘晓远替她弄个三斤四斤的。新疆的大枣就是和田生产的枣,百十块一斤哪。最不能容忍的是刘晓远发表的小说杂志社寄来样书,蓝桂玉却要拿去欣赏,大言不惭地声称好好学习学习,你不仅是个大美女,还是个大才女。可过些日子刘晓远去送审季度总结到了蓝桂玉家,见蓝桂玉把她的作品卖给了收破烂的。刘晓远放下总结就追那个收破烂的,自己又花钱买了回来。

 

 

刘晓远心里清楚,蓝桂玉之所以敢这样对待她,不为别的,就因为刘晓远想要评职称,甚至想入党提干什么的。蓝桂玉是致命的一关。蓝桂玉就是蓝桂玉,不让你刘晓远过关,她就是顶头上司——党组织,她不说话,你不可能越级上报吧。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悍妇者,蓝桂玉也。而蓝桂玉看准的正是刘晓远的致命弱点。

刘晓远的情绪低落极了,偏赶上男友发来短信,新疆更需要我们,你说来怎么却不来?你是如何打算?彼此牵挂但要面对现实,你这是曾说哪怕是天涯海角吗?刘晓远觉得愧对男友,看发展吧,这样想着,心眼就活了,不去新疆也要想法子调走才行,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刘晓远托同学找人事局长。人事局长是同学的老丈人,人家答应的特痛快,够意思。刘晓远就去找蓝桂玉,蓝桂玉弄了个兰花指小手点了点她,答应说尽力帮忙。很快,刘晓远在市区找了个接收单位。一时间刘晓远非常兴奋,飘飘然的,觉得这个蓝桂玉还不算最无情无义,想着,我的天哪,我可不再受你的窝囊气了。然而,日子一久,调动的事儿如泥牛入海,刘晓远忽然觉得这调动的事儿有点不对劲儿,心中打起鼓来,经过打听方才如梦初醒,调走?那是南墙上挂门帘——没门。原来蓝桂玉找到了领导,说刘晓远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肥水是不能流入外人田的。不管你收了人家多少礼金,你要是放行了,我就去检察院反贪局上告……

刘晓远一听心里凉了半截,恨得牙根疼。心里骂道:这个烂流产,大破鞋。恨不能一把抓住她把她掐死。刘晓远去找局长,对局长说,我要是可以去当国务院秘书,给温总理写材料,现在国务院有调令让我调走,你们也不让人才外流吗?局长拍拍刘晓远的肩,刮了一下刘晓远流泪的鼻子,很温和地说,年轻人不要那么大火气,也不要这样说话,我巴不得你能进国务院,到时候那才是星星跟着月亮走——沾点神光。你还年轻呀,大学毕业没三年,你给我的印象不错,年轻人应当学会适应社会,不要让社会适应你啊。刘晓远气得欲哭无泪,真想破口大骂蓝桂玉,心想,细高条白脸局长也是两毛钱的烟卷……

刘晓远找局长的事,蓝桂玉很快就知道了,有人成心往她耳朵里灌信息,说什么: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而知识分子的问题更是让人头疼。瘸子上台,立场不稳。蓝桂玉不动声色,当然对刘晓远格外关注,关注得让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调不走,刘晓远只得又在蓝桂玉手下委曲求全,从此,刘晓远变得沉默寡言了。

今日复明日,明日又如何?刘晓远跟在蓝局长屁股后边的确感觉不快乐,心情十分郁闷。第二天刚上班,蓝桂玉又跟刘晓远说,得要去下乡,并强调多带点银子。刘晓远一听就堵心。往常,她俩只能一起走,局长有专车而副局没有,出租费和饭费,都是先由刘晓远垫付,可回来找会计报销时,会计总说蓝局长已经预支了,而刘晓远掏腰包的事儿蓝局长说了会自己给的。这种事情已司空见惯,蓝局长是“贵人”好忘事,忘得就像从没发生过一样。有的人议论也许刘晓远是有心而为之,也是绕道上山,使点小恩小惠,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这道理刘晓远还不懂?扪心自问,刘晓远也是犯贱。忍了吧,吃亏是福,小不忍则乱大谋。唉,人在矮檐下呀!还是看看男友的短信吧,那才是让人最开心的事情。

父亲节的第二天,刘晓远收到了一笔不菲的中篇小说稿费,是《中国作家》汇来的。蓝桂玉说,这个稿子我为你提供了原型,也算是半个作者。柔中有骨,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呢,应该二千元平分秋色。可笑的是假若你蓝桂玉真的提供了材料,倒也罢了,实际上呢,却是蓝局长那天进来找她,发现刘晓远正往抽屉里放东西,就问,什么宝贝?没有什么。没有就让我看看?无奈,蓝局长看了,就说了声不错。难道就说了“不错”两个字现在就要“杀富济贫”吗?

真可耻,刘晓远心里说,见过那么多可耻的人,没想到蓝桂玉竟能可耻到如此境界。刘晓远回家后阴沉着脸,一个人在房间里吹猪,当妈的心疼地问怎么了,刘晓远说,每日伺候那个破鞋不说,还得给她搭钱,实在让人受不了了。看到女儿情绪不好。妈妈当时就劝女儿,为了和你们局长搞好关系,你就当钱让贼给偷了,丫头,舍得,舍得,不舍那来的得呀?

刘晓远气得真想喊冤,也是,你刘晓远今天怎么就这么不能理智,一定要理智。要富有牺牲精神。

刘晓远不想听妈的叨唠,索性去看场电影,好久没进电影院了,我是君子不跟牛治气。然后就溜出家门。

户外天气不错,刚下过一场暴雨,地面挺干净,人也多。微风吹拂,精神爽朗,夕阳还没落尽,感觉像在乌鲁木齐看到的黄昏一样,很富有诗意也很亲切。刘晓远一路走着,想着,一辆轿车从面前驶过去,刘晓远看到里边的人挺面熟,哦,是上调的那个县长,蓝桂玉过去的情夫。他回来是不是跟蓝桂玉有关?蓝桂玉曾扬言他若不出血她就上中南海,说是你不怕,我也不在乎,我可舍得一身“寡”……  

突然,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一个中年妇女倒在了血泊中,头颅飞出一片“豆浆”子,白中透红涂了一地,车轮无情,好害怕,蓝桂玉壮烈牺牲,鲜血染红了车轮子。她的前夫开车跑了。

刘晓远这样魔幻地构想着,心里解恨又解气。直到从电影院出来,她还笑,这不是阿Q精神吗?刘晓远笑得很苦涩。

 

 

第二天刚上班,刘晓远在大门口就碰到了老谢,老谢岁数不大,也就四十多岁,却顶着和尚一样的秃顶,还戴一副高度近视镜,远看近瞧没眼珠子。老谢终日缩着脖子低着头晃来晃去的,见谁都不说话,只要说话,就把人气死。因此没人跟老谢计较,更没有人理睬老谢的存在,特别是老谢那种不见眼睛的茶杯底扣在脸上,像个木偶。老谢是文物科副科长,也曾血气方刚,欲望想当作家,或者……但早就写不出任何豆腐块。

今天也不知咋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见刘晓远过来他竟主动打招呼。老谢色迷迷地微笑,见刘晓远手里提着包,就说,哦……又和蓝局长走基层呀?刘晓远没说话,点点头。老谢冷笑着把脖子缩了缩,哦了一声,说,牛气什么?我写作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刘晓远感到很委屈,狐假虎威的弄这副尊容干啥?就算看不惯刘晓远与蓝桂玉厮混,也该知道这个角色的难处吧,老谢你当初不也是充当过跟屁虫吗?你不也曾想过霍局长的关吗?只是修行浅,已经心灰意冷罢了。此一时彼一时,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呢。这个老谢,《何典》里的人物,简直就像活鬼的儿子——活死人。刘晓远苦笑了一下,心想,也罢,不要与他计较。老谢是嫉妒也是玩笑。刘晓远比老谢有优势。就是说,刘晓远已经被蓝桂玉蓝副局特别关注了。希望还是有的,老谢的希望只不过是死人放屁而已。炸一下尸,之后痛快痛快嘴巴。

刘晓远进了会议室,蓝桂玉一惊,随后,感叹地说,总算大功告成了。这个总结让我掉了一把头发,花了我整整三天的工夫。你再整理一下打出来吧。刘晓远不用看,蓝桂玉又在刘晓远写的总结报告上用钢笔乱插乱画了。插上一笔画上两下,说明蓝局长不仅仅有政治水平,她还有写作才能。

蓝桂玉一眼看见刘晓远,刘晓远长吁一口气,蓝局,人都到齐了。好的,我马上到。今天是总结上半年以来,有关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工作会议。里边闹哄哄的。打情骂俏,粉色笑话,色情故事,烟雾弥漫,乌烟瘴气。要不说这几个乡镇长不文明呢?语言露骨肉麻,一嘴的桃色新闻。“战友啊战友,见面就喝酒;同学呢同学,聚会搞破鞋”。你表妹嘴大,你小姨子下面有牙,你……孙副镇长说,蓝,蓝,蓝,溜,溜,溜……进来了。说话有点结巴的孙副镇长本想提醒大家说蓝局长来了,结果说走了嘴。引得大家一阵哄然大笑。

他们和蓝桂玉是同一个级别,说话不讲究方式,别说管她叫蓝流产,你就说她是女流氓,蓝桂玉也不能急,她无可奈何,只能忍耐。她咋弄到个副局大家心里都明白,她自己更清楚。当初,蓝桂玉因为形象好被业余剧团选中,人说,蓝桂玉斗大的字只认三升半,不会识谱但记忆力惊人,退休的剧团团长口里递,也就是唱一遍,蓝桂玉就能复制下来,时而有板却没眼,走了调,团长也说好。有一次县里搞春节联欢晚会,她是主演,从而认识了县长,县长和她握手的时间最长,电视直播,全县人都在电视前大眼瞪小眼地瞅着呢。

结果可想而知,也不能说县长是个色鬼,他刚刚死了老婆,可也架不住蓝桂玉总是精神百倍地磨他。蓝桂玉目的只有一个,你得给我弄个正式工作,有了正式工作在城里安了家,不到半年就结了婚,因为未婚先孕,丈夫是技校的教师,孩子一出生就请了保姆,一年后丈夫提出协议离婚。结果三方都满意。其一,前夫已调任教育局任副书记,其二,蓝桂玉到政府办公室任秘书,其三,照顾好县长的个人生活。另外一个附加条件,有关文字上的事前夫要帮忙。前夫知道这是县长的意思,也是蓝桂玉的意思。其实,蓝桂玉瞧不起前夫,他是个投机者,当初极力纵容她找县长,现在办事光有银子不顶劲,还得你……你牺牲点时间都解决了。可是,蓝桂玉牺牲的是自己的青春,一旦查出孩子不是他的,前夫阴阳怪气地向她提条件,一句话,你不跟县长说,我直接找他,反正我不能白戴了这顶绿帽子……

人不能总是跟自己过不去,尤其往事,应该清空的清空,放下才能远行。蓝桂玉想起许多说不出口的伤心事,受其诱惑而不觉,突然晕倒在会议上,当然,会议就由刘晓远来临时主持了。

第二天蓝桂玉没事人似的继续来上班,上班以后在办公室闲聊,刘晓远提醒蓝桂玉,今日该下乡。蓝桂玉点点头说,哦,不急。这次下乡从远到近。刘晓远不大明白,去远的地方,时间紧,去近的乡镇没必要磨蹭。应该早去,办完事就赶回来。蓝桂玉却不那么想,计算好时间,电话通知,办完事正好赶上饭局。镇上再穷,分管文化的副镇长还是有招待费的。想明白了蓝桂玉的企图,刘晓远就只能耐心地等待。

 

 

 

刘晓远是跟着蓝桂玉坐出租车去的,半路上还绕几个弯,最后才开进了西洼沟镇政府大院,嚯,停了不少高级轿车,阳光下黑亮黑亮的耀眼,天天像过节一样,酒的香味儿在空气中弥漫。蓝桂玉深知有上司先到,她有点儿望而却步,这时,孙副镇长和文化站的站长迎了出来,一脸假冒伪劣的笑容,欢,欢,欢迎,哎呀,我们亲爱的蓝,蓝,蓝局长大驾光临……

刘晓远耳根发热,怎么听都觉得孙副镇长把蓝字叫成了烂声。

进了招待室,又是递烟又上茶,还有水果拼盘,总之,招待的挺热情、周到,沉默了一阵后就闲扯外国六,狗咬尿泡裆也破,南北晕素大菜,五味俱全。

蓝桂玉不能顺水推舟,她得控制一下节奏和气氛,孙子哎,你也拿老娘造改了半天了,是不是应该书归正传了?

 哦,我不急你急啥了?喝点茶养养神。蓝局长多包涵,书记和镇长有客人,让我给你带个好。

谢谢。蓝桂玉脸色一沉,唉,人就那么回事吧。她的意思是谈谈工作。孙副镇长一摆手,我明白你的意思,关于工作嘛,吃饭时边喝边谈吧。孙副镇长经常说,和,和,和谐的人际关系也是一种生产力。

 刘晓远记得,是上午十点左右到的,扯了一个多小时的皮,然后进饭局。还是那个燕春楼,还是那个带双人床和带卫生间的雅座。这年头吃吃喝喝不能算腐败。

喝酒时,四人对坐。刘晓远、蓝桂玉、孙副镇长和文化站的站长。

刘晓远有点儿兴奋和得意,她想借机出点蓝桂玉的洋相,想办法灌醉她,向蓝桂玉要账,在蓝桂玉烂醉如泥时损她几句,也为自己出一口恶气,灭灭她的威风,长长自己的志气。刘晓远的酒量还是有的,毕业时,兴奋劲上来也喝过一瓶子半白酒,只是从此再也没有碰过,她觉得自己还有理智的,不馋酒,不贪酒。作为女人一般不喝酒,但是,别叫板,叫起板来女人喝酒就不一般了。如今是环境污染,千锤百炼。

孙副镇长提议猜拳,刘晓远也鼓励蓝桂玉说,巾帼不让须眉,别瞧不起人,我们蓝局长也会。这情景不能拒绝。不管是五魁首还是六六,你就是老虎吃鸡,鸡吃虫子……咱是兵来将挡,水来了土挡。

刘晓远能喝酒是天分,孙副镇长也是久经沙场,从来都是杀遍天下无敌手。况且蓝桂玉孤身一人,心里有病,一喝就醉,刘晓远也是赤膊上阵,挤眉弄眼,旁敲侧击,偶尔与孙副镇长配合得挺默契,刘晓远问,孙副镇长,都说你跟我们蓝局长关系铁,也有特殊……你敢亲吻蓝局长吗?孙副镇长一撸胳膊,表示不在话下,晓远,你……蓝桂玉的口吻有点严历,但是孙副镇长却说,别,别,别在这儿逞威风,告诉你酒场上没大小,都是他妈的哥们。你说吧小刘,我,我,我亲了她你咋办?吻她一次你喝一杯?

蓝桂玉笑着,但脸色阴沉下来,小刘,你咋枪口对内?我最憎恨叛徒了。

刘晓远连续喝了三杯,孙副镇长吻着蓝桂玉不放手,直到蓝桂玉推开孙副镇长的手。刘晓远和文化站长就呵呵傻笑。

孙副镇长说,文化站长,你,你,你们领导可来了,你咋不知道敬酒呢?文化站长人挺老实,就知道笑,当然文化站长也敬酒。

蓝桂玉见形势逼人,起身上了卫生间,回来后摆摆手说不喝了,孙副镇长不干,一斤酒不到,这,这,这一下子可好,又让你尿出半斤多,接,接,接着……

蓝桂玉意识到了刘晓远的变化,她从来都是惟命是从,今天却一反常态。眼神直盯刘晓远,刘晓远却不理她。

谢谢孙副镇长,我敬一杯。刘晓远一端杯,蓝桂玉听她这么说,喝。我靠……

这会儿文化站长的手机铃响了,文化站长一边接电话一边往外走,还谦卑地说,各位领导们慢慢喝,我接个电话。结果鞋底抹油——溜了。

喝了白酒换啤酒,孙副镇长的意思是灌灌缝,后来又上了四瓶子干红。都说经济发达喝红酒,小康水平喝啤酒,贫困地区喝白酒,我,我,我是红白蓝一起上,管他冬夏与春秋?

刘晓远担心风搅雪,这三种酒一掺合,神仙也得醉了。但是,蓝桂玉一定要刘晓远陪着。

继续喝,结果,刘晓远说有点晕,就借机趴在了沙发上,偶尔侧目瞟一眼蓝桂玉、孙副镇长,只见一人手里握着一瓶干红,嘴对嘴喝,酒瓶子却掉地上,碎了。

蓝桂玉一手抓住了孙副镇长的头发,质问他,你这个老蛤蟆,你说?你不是说要把我调到市政协和我结婚吗?你又弄了个空姐,你以为我不知道呀!

两个人相互支撑着,形成一道彩虹。彩虹下边雨加雪,刘晓远急忙取来一个脸盆接着,就看见一人吐一口,直呕的刘晓远脑仁疼。

孙副镇长劝蓝局长,咱,咱,咱上床,上床。孙副镇长扶着蓝桂玉,摇摇晃晃,两个人吐完后,互相搀扶着,摇晃着却倒在了床上。

孙副镇长哭了,爹哎,娘哎,我没有权就没有钱啊!没有钱老哈就不干,没有钱我就给你们治不了病,爹娘病死了,老婆呢也死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又是鼻涕又是泪,叨唠半天。

蓝桂玉掏出一张卡,我有钱,我,我这里边有八万你先用着。别给我提老哈!孙副镇长说,我是大,大,大老爷们,我不花女人的钱。

不花我的钱,上学的时候你少花了吗?属狗的,翻脸不认人?

是你,你,你先翻的脸?说我摸你的奶子,还告诉老师,不就是挣地方挣的,碰了你一下吗?你一句话不要紧,让我多少年抬不起头。

你恨我?

恨,恨,恨你,我还想强奸你哩!

王八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你,你呀那是X里放屁——浪说。你才多大?哦,你十一那年就来了风暴潮。后来你到了剧团,你看看你牛的,走在大街上驴脸一扭装看不见人!

你是人吗?

我,我,我不是人是啥?你说?

你是狗。

那,那,那你是驴!

推来推去,两个人又绞在了一起。睡了,呼噜声却带勾,来回打的山响。

刘晓远看到蓝桂玉烂醉如泥的那副狼狈相开怀大笑了,而且笑出了声,笑出了泪水,也应该让我幸灾乐祸一把了。

刘晓远一个人喝咖啡,也想解解酒提提神,沏好了自带的鸟巢速溶咖啡,喝了没两口,就听见手机铃响了。刘晓远找了半天发现是蓝桂玉的,无奈,只好抄起了电话,桂玉嘛?怎么才接电话?刘晓远一惊,哦,我不是桂玉,我是小刘。哦,小刘,你让蓝桂玉亲自接电话。我是老哈!

给我电话。刘晓远又是一惊,寻视了半天才明白是蓝桂玉在喊她。蓝局长侧着身子,一手支着乱蓬蓬的脑袋,你说啥?调政协?你就是调我进北京我也不去。你说话,你在哪儿?我在西洼沟。那边声音很大。焦急,甚至有点儿愤怒。蓝局长说,你别来,我要跟孙子结婚,你来干啥?我现在就跟他睡在一张床上!你是个老蛤蟆,我操你二大爷!说着蓝桂玉一下子把手机扔了。

随后就听见蓝桂玉抽泣起来,叨叨唠唠,我心里难受……

刘晓远一看蓝桂玉那个奶奶样,哭得简直像个泪人儿李三娘似的。刘晓远乐不可支地问蓝桂玉,蓝局长,你怎么了?蓝桂玉一边抹眼泪,一边舌头发硬地说,我想,我这一辈子呀,哦,人这一辈子,操,真没意思。刘晓远说,蓝局长,你这话是从哪儿讲起?蓝桂玉甩一把鼻涕,叹息地,唉,我蓝桂玉从十多岁进剧团,我最恨自己没有在这条路走下去,其实,人活着就是个德行,女人怕嫁错郎呀!蓝桂玉老说觉得活着没意思,说是人活着若是一点德行都没有了,你说人还有意思吗?

 

 

刘晓远一惊,心儿一热一缩的。刘晓远本想安慰蓝桂玉几句,一时木讷地说不出话。呆呆地瞅着蓝桂玉指手画脚。手舞足蹈。

水,水,蓝桂玉在唤刘晓远,刘晓急忙倒了一杯咖啡,蓝局,有点凉了,要不我……不用,蓝桂玉接过来一直脖子喝光了。刘晓远扶着蓝桂玉,让她躺下休息。她却敞胸露怀,肥大的奶子暴露在刘晓远的眼前,头发乱蓬蓬的像鸟巢,那副狼狈相让刘晓远哭笑不得。

刘晓远说,蓝局长,你挺能干的,干嘛把自己说的那么可怜?呵呵,人嘛,在世上活得心安理得就是了。蓝桂玉摆摆手,啊,你还年轻啊。男人有什么了不起,就说老蛤蟆吧,还有我前夫那个小男人,不是他们我能堕落吗?他们比女人还卑鄙下流呢,哼,男人,男人不就是有一杆“枪”吗?小刘,记住,作为女人不能让他们男人那杆枪随便放,放好了女人一生幸福,要是让你不情愿的人放了,女人哪,一辈子都痛苦!

蓝局长,你恨老哈呀?刘晓远这么问话,自己感觉也没意思。但是令她没想不到的是,蓝桂玉说不恨,老哈给她农转非后提了干,我是一个农家女,我恨那个小男人哪!

刘晓远不想听她的人生经验之谈,劝她躺下休息,蓝桂玉摆摆手,把我的公文包递给我。蓝桂玉从包里掏出了入党申请书、中级职称登记表。刘晓远一看,哎呀,蓝局长,你这不是和我开玩笑吗?我初级还没有评呢!蓝桂玉说,你对我好,除了你,没有人理解我,体谅我,处处听我的,从不和我计较,你呢又年轻,又有文化,又有成就,不发展你这样的,发展谁呢?我想好了,入党从你开始,你也完全可以破格评为中级职称。他们不拿正眼瞅老娘,老娘就不让他们过关,你有才你有什么也不如我手中有权!

刘晓远听了,感觉浑身发冷,后退着,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迫切希望得到的,一旦摆在面前竟是那么轻而一举,甚至有点怀疑这种真实。一时目瞪口呆,无话可说。蓝桂玉说,今天你就填,我盯着你填。别怕,没什么可担心的,有的人狗屁不是还弄了个国务院专家补贴呢。事在人为。我说了算,我……话没说完,蓝桂玉啪地一声砸在了床上,又打起了呼噜。女人也打鼾呀,蓝桂玉跟孙副镇长一唱一和的,很有节奏感。

刘晓远拿起入党申请表和中级职称登记表,像是梦又不是梦,满心狐疑,手却颤抖,张了半天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她一扬手把登记表扔了,却盖在蓝桂玉的脸上。刘晓远笑了,眼里含着泪,没流出来,却感觉心里有些疼痛。

蓝桂玉的手机铃又响了,伴着蓝桂玉的鼾声此起彼伏。刘晓远站了起来,看了看又是老哈打来的,她没接,笑了笑,感觉气闷,于是打开门,走了出去。

刘晓远眺望西边天,黄昏血色一样鲜艳,东边却有一块黑云,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哦,雨落黄昏,虽然心情忧郁,却是少见的景致,煞是美丽。

刘晓远刚想打开手机,却收到了男友又发来的短信,三个字。问她,来不来?刘晓远回复说,等着我,我爱你!是的,那儿才是我应当去的地方。

刘晓远长吁一口气,这时,她发现黄昏雨下得更加猛烈起来,还能听到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