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回目录]

 

 

守门人

 

胥和彬

 

    这次孔老师去问招聘守门人的事,他就没有急于离校了,而是把狗拴在了操场边的榕树下,就去找学校的“鬼老师”。“鬼老师”和他是最要好的。说起要好,其实也不然,用“鬼老师”的话说,主要是他们原来在村上教书的时候,都喜欢那口“马尿”; 如果不喜欢,也许孔老师就是来希望小学十回八回,想用酒精“麻醉”一下自己,也还是想不起“鬼老师”这个人的。
    这天酒过三巡之后,“鬼老师”就指着孔老师骂:“你太迂了,太懂不起事了,只以为天上会掉馅饼,你美吗你?”
    孔老师傻傻地望着他,没有反驳。要是平时,别说你骂,就是说了句重话孔老师都要和你扳到底。这时“鬼老师”在旁边拿一个碗,叭的一声顿在了桌上,拿把瓢羹连舀三下, 碗里的酒就是半碗了,置在他面前说:“喝了,喝了我教你几招。”然后“鬼老师”又说:“真是的,都上六十岁的人了,还不成熟, 难怪女人看不上你哟。”
    孔老师被骂得面红耳赤。之后伸长脖子,眼睛瞪着酒碗说:“天,那么多?”
    “你不想听?”
    “想听。”
    “想听就乖乖喝了。”
    孔老师再次瞪圆了两只“二筒”,盯着那碗里的酒。
    “喝不喝?!”
    孔老师端起碗,闭着眼,就一仰脖子咕噜咕噜喝下去了。随后手一横,抹掉了难受的泪水。
    桌上立刻响起了啪啪的掌声。
    这时“鬼老师”就把嘴伸到孔老师的耳边,用手罩住,慢慢“咬”起来。孔老师听后:“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其实“鬼老师” “咬”孔老师的耳朵说的是叫他去弄几斤雄鱼,也就是鳙鱼。“鬼老师”说这是张校长平时无意说出来的,他说他这些年吃饲料鸡、 饲料鸭都吃成“三高”了,很想换换口味吃点“绿色”的。
    孔老师家住距离希望小学十公里的板桥村,那是个“山高路不平, 下雨怕出门”的穷山沟。但那山沟中间有条河,里面的鱼儿却不少,这样给孔老师度过周末却平添了很多乐趣。
    孔老师一共去河里钓了几天“绿色”鱼,他天天把钓来的鱼都倒进缸里养着。后来他开始选鱼, 虽说他一辈子没近过女色,但他认动物的公母却是很厉害的。孔老师把鱼头部、胸部有“珠星”的,体表皮肤粗糙的, 挤压下腹有乳白色精液流出的,就“录用”。也就是根据“鬼老师”的全要“男”鱼,不要“女”鱼。这天在太阳下山的时候, 孔老师就给镇上住的张校长家送去了。
    后来,孔老师坐在自家草房前的石梯上一边吧嗒吧嗒吸着烟,一边凝视着通向学校方向的大路。一天又一天, 没有学生给他捎信回来。孔老师想,难道张校长嫌那鱼小了吗?
    狗,也就是他的金刚,这时蹦跳着来亲热他了。孔老师叫它趴下,金刚就趴下;叫它翻滚,它就翻滚。 这时孔老师抱着金刚的头和自己的头碰起来,孔老师的眼睛看着金刚;金刚的眼睛看着孔老师。 两个就这么对视了很久一阵。孔老师问:“老伙计,现在我遇上麻烦了,请你给我出个主意吧?……”
    孔老师话音一落,金刚把头从孔老师捧着的手中挣脱出去,瞅见前边的竹林就跑过去,因为那里有一只公鸡。 公鸡正舒展着双翅咯咯地在追赶着一只年轻的小母鸡。金刚追得那公鸡四处躲藏,最后钻进了苕窑洞。孔老师一拍大腿, 站起来,觉得金刚太通人性了,手一指,嘴一唆,叫它去苕窑洞把那骚公鸡抓出来……
    是夜里,孔老师就用蛇皮口袋把鸡装好,又用剪刀在口袋的中间剪一个圆孔,把骚公鸡的头拉出去。 这样趁着黑夜,打着手电又给镇上住的张校长家送去。
    孔老师又等了几天,可还是没有人给他捎来任何消息。孔老师觉得张校长这人胃口太大了,少了肯定打不动。
后来孔老师坐不住了,叫上他的金刚再次走去希望小学。当时张校长正在办公,见孔老师去了,马上站起来,沏茶、递烟、 点火。孔老师没坐下就急忙问他的情况。张校为难地说:“孔老师,我算尽力了,就为你这事,我组织学校行政人员都开了两次会, 举手、投票都搞过,可你的票数就是超不过半数啊!”
    “啥原因?”
    “我也不知道。”
    “还有办法么?”
    “至少我是没办法了。”
    “你是校长都没办法?”
    “校长也不能一手遮天啦!”
    孔老师又去“鬼老师”的寝室了,往床上一躺,双手放在额头上,叹气不迭起来。
    “鬼老师”问:“你送鱼了吗?”
    “送了。”
    “多少?”
    “七八斤吧。”
    “七八斤?要不少钱吧?”
    孔老师摇头。“鬼老师”“二筒”睁圆了,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提起来:“你是在河里钓的吗?”
    “是啊!你说雄的就是雄的,我还特地筛选过,想到张校长不要母的。”
    “鬼老师”手一松,把孔老师重重地放到床上:“天!你这狗日的呆子!怎么就这样迂?就算你听错了, 也不动脑子想一想,人家那些人会看上你这小小的鲫鱼?我那天说的雄鱼,我记得还特地给你提醒过是鳙鱼,是鳙鱼, 你怎么就这样粗心呢?难怪你一辈子娶不上老婆哟。”
    “哦,我还以为张校长肾虚严重,需要吃雄鱼。”
    后来孔老师再去学校,不再问门卫的事了,径直就去办公室的条丝椅上坐下看报。张校仍跟以往一样,沏茶、 递烟、点火,问一句,他答一句,不问,孔老师就不吱声。
    渐渐地,张校感觉办公室的空气有点紧张了,也不好直问孔老师“还有什么事”去下逐客令,于是就无话找话地说一阵。 可孔老师不配合,不互动,仍很认真地看他的报纸。其实看什么?孔老师自己都不明白,讲不出个子丑寅卯, 只是把报纸拿到眼前遮遮眼睛而已,关键是磨时间,让张校长——心烦。
    可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就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张校出于客套便请孔老师去吃饭。孔老师不, 他说和另外的老师有约。张校一听,就知道孔老师所谓的另外有约不外乎就是“鬼老师”。
    希望小学的教师中午吃饭是不花钱的。所谓不花钱,是指学校管饭,不管菜。菜吃好吃孬自己做。如果自己不想做, 就去学生食堂打那缺盐少油的学生菜也行。
    这天孔老师打碗饭没去学生食堂打菜,他径直去了“鬼老师”的寝室。“鬼老师”见他去了却表现出了非常吃惊的面孔。为什么“鬼老师”吃惊?其实“鬼老师”吃惊的不是孔老师又来学校, 而是觉得孔老师做事太不动脑子,你这次来是和张校长作对的,也就是来向张校长宣战的。但是你到学校来又毫无遮拦地直奔“鬼老师”寝室,这不明摆着是在向张校长说,是“鬼老师”在幕后支持么?如果张校一旦这样认为,那“鬼老师”今后的麻烦事就多了。因为“鬼老师”还是在职。换句话说, 还活在“老佛爷”的手掌心里。
    “鬼老师”从教二十年来的工作经验证明,凡是跟“老佛爷”作对,总的来说都没有好果子吃的。那么既然如此,“鬼老师”为啥要跟孔老师出主意跟张校作对呢?其实也不叫作对, 只是叫孔老师脸皮厚一点,能达到目的当然好,实在不行也就算了,看着孔老师很可怜,出于同情而已。
    孔老师第二天去的时候,自己就特地带了碗筷,咸菜,也不去“鬼老师”那里了,而是像上班一样直去张校的办公室看报。 张校以为昨天孔老师来办公室是来询问那件事的,然后在办公室多待一会儿,正常。但今天又来,他就不懂了, 见孔老师一进办公室什么也没说,就直去那木条椅上坐下看报,像进他孔老师自己的办公室一样,一声不吭。张校就觉得奇了怪了: 又不好直问,只是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开始递了一支过去,后来一支也不递了。先是想写一个材料,后来材料也写不下去了。 想开电视看看新闻,又怕影响孔老师。后来干脆出去了。
    以后孔老师再去的时候,张校就没给孔老师沏茶、递烟了。张校明白了孔老师的意图, 觉得孔老师既然迷恋校长办公室的报纸杂志,于是就把钥匙交给赵副校长,叫他每天在孔老师来之前就负责打开校长办公室, 让孔老师进去看个够。
张校长另外找屋子办公去了。
    一天赵副校长笑眯眯地说:“张校,你看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干脆就叫季老头让一下,让孔老师上吧, 人家教书一辈子,没功劳,有苦劳,到老来都还是个代课,看他每天这样跑来跑去的,好像人都瘦一大圈了,真是可怜。 当然首先说,我不是在为孔老师说话,主要是考虑到怕他这样跑下去会出个什么事就不好了……”
    “出啥事?会出人命吗?如果他真这样死了,该我抵命,我二话不说,把肩头上这个吃饭的家伙割给他。问题是你看见没有? 他在逼,他在要挟我!意思你不叫我上吗?我就天天来纠缠,缠得你心烦,缠得你没法工作,缠得你一想起他就怕, 这样他就达到目的了。一句话,就跟那小孩子要东西一样,你不给,他就往地上一倒,乱哭乱闹,这样你就给了。 如果今后全校的教职工知道了,那我这校长还怎么当?大家想要什么,校长不给,就学孔老师那一套。但是,话又说回来, 就算你原来为学校干了四十年,但学校当时也是给了你报酬的,你也不是白为学校干,而真正白干你能干么?……哼,我知道, 这学校有些‘鬼’。这些‘鬼’是唯恐天下不乱的。”
    赵校说:“我是怕他……反正光棍一条,想绝了就到上面去乱告,弄些麻烦。”
    “嘿,怕啥?我身正不怕影子歪。”
    其实张校长是有考虑的:孔老师和季老头,谁轻谁重张校长十分清楚。关键季老头是学校季会计的父亲。 现在的单位会计,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官,但却是相当于一个家庭的内当家, 进进出出的经济账都要从内当家的手上过。所以就是家里少只蚊子、多只蚊子内当家都是十分清楚的。
    第二天,“鬼老师”一到学校就知道张校对孔老师很不满意了。当然,如果光是知道张校不满意孔老师,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但是张校说了一句话,“我知道,这学校有些‘鬼’。这些‘鬼’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这句话就要“鬼老师”的命了, 这不明摆着是把矛头指向他“鬼老师”吗?为别人的事,把麻烦弄到自己身上,划算吗?
    “鬼老师”还没有评高级职称。虽然觉得自己的德、能、勤、绩还不错,好的说不上,在全校的教师中,中上能算吧, 但自己觉得不错有个屁用,关键是要领导觉得不错才不错。因为评职称的德、能、勤、绩是软指标,像橡皮筋,弹性大, 它不像学生的考试成绩那样易量化,如德,是指人内在的道德、品行、修养的意思。那么要评价一个人是否有德, 当然可以通过人的“言”、“行”方式来体现,但由于时间、空间、地域环境等因素的不同,道德标准就不同,所以怎样去量化?
    再比如说能,也是指人内在的才干、本事、能力、能耐的意思。那么要评价一个人是否有能力,这个问题要说清楚又很难, 因为首先要说用什么样的评判标准;其次每个人所处的角度不同,看问题的方面及侧重点也就不尽相同,肯定就会有偏差和争议; 再者,随着环境及时空的变化,对所要求的所谓“能力”也是不一样的。
    那么争论这么多单位的职称就不评定了吗?其实一样评定,那就全在领导的嘴上,领导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所以“鬼老师”意识到这一点,他想马上缓和与校长的关系,他不想把裂缝拉大,因为小指扭不过大腿。那么如何缓和? 难道主动上门去求?还是不闻不问等校长找上门来再说?“鬼老师”认为,这都不对,叫俗,叫劣智。其实”鬼老师”对这种问题的处理,早就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一是投其所好; 二是心照不宣。
    这天“鬼老师”原本到了学校,结果一听赵副校长如此说,一拍脑壳,马上调转摩托车就又上街去买菜、打酒、割肉, 他要请张校吃午饭。张校好酒,在这一点上与”鬼老师”是相通的。”鬼老师”也好酒。”鬼老师”要请张校吃午饭什么理由呢? 既是不能明说,那么也得讲个原因吧。
    “鬼老师”一拍脑壳,说他儿子月考成绩又提升了几名,故,值得祝贺。这样大大方方办了招待同时还给对方一个压力, 把对方将住了。意思人家孩子月考升了名次都办了招待,那么你呢?你是校长,你总不能一次又一次地厚着脸皮光知道吃吧, 难道真是当了领导就该“白吃”老百姓么?所以“鬼老师”觉得这是一举几得的美事,值。
    “鬼老师”这天喝得脸红红的,走路都有点蓐秧了。他一拐一拐走去自己班上,把学生安排了自习, 就又一拐一拐地走去二楼张校长的办公室,他以为张校在那里。可走去一看是孔老师坐在那里看报,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走去, 一把将孔老师手上的报纸扯掉,拉起就往外拖,说:“你还坐在这儿干啥?你这样会影响校长办公的。”
    孔老师吃惊了,眼睛发直地看着他,心想,到这来,不是你叫我到这来的吗?怎么叫“你这样会影响校长办公”呢? 孔老师说:“你干啥?”
    “鬼老师”说:“你别问,跟我走,别赖在这儿了,丢人现眼的,见好就收,到时我给你解释。”
    孔老师更不懂了,两眼瞪着,到这来,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声音很大,“鬼老师”朝门口一望,见孔老师还要往下说的样子, 气腾了,上前一步,伸手就去封孔老师的嘴。可谁知,用力过猛,啪的一下,相当于一个巴掌打在了孔老师的嘴上。
    出血了。孔老师吐一口,见了血,就火了,你在干啥呢?喝不得马尿就少喝点!吃了又出来把不住个性。
    “鬼老师”愣住了,过意不去了,把孔老师盯了好一阵,最后,就拉起孔老师的手去打自己的脸,对不起,对不起,我真该死, 我真该死。孔老师一看“鬼老师”那举止就想起电视里的和珅,恶心死了,抽出手说:“喂?原来放鬼是你,现在收鬼也是你呀……
    “鬼老师”厚着脸皮嘿嘿地笑,一边去拍孔老师身上的灰尘,一边说:“老孔,现在情况有变,你该回去了,算我求你吧, 因为你这样弄得张校更难处,想撵你吧,你又是学校的功臣……首先说,你这样妨碍他的工作,张校不是拿你没法, 是出于人与人之间的理解。但理解是有限度有底线的,懂吗?所以这里,我作为你多年的老朋友,老同事,再劝一句, 请你回去了,也给自己今后留点回旋的余地吧。”
    “哦,你被‘招安’了是吗?”
    “是‘招安’了。但那是不可能的。为什么?我看在我们的兄弟情分上,” “鬼老师”说罢,又瞪着孔老师说:“老兄,我给你明说,我不可能像你一根筋,懂不懂?走,回去了,我用摩托送你一程。”
    孔老师说:“你走,我享受不起你的摩托车。”孔老师把椅上的东西收拾了一下,该夹的夹好,该挂的挂好, 走出办公室,把门带上了。“鬼老师”走下楼,在操场边站着等了一会儿。孔老师下来了。“鬼老师”的手搭在孔老师的肩上,走了一段,再次劝孔老师回家。孔老师把“鬼老师”的手从肩上拿下,昂着头朝教师宿舍方向走去了。“鬼老师”问,你去哪?那边你有住处吗?
    孔老师埋着头,穿着那双大皮鞋,一拖一拖地走,没有理睬“鬼老师”。“鬼老师”看着孔老师那历尽沧桑的身影,沉重的步伐, 渐渐离他远去,摇了摇头,狗日的,一根筋,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一脚踩下,摩托车轰然响起,喇叭声响,但孔老师还是没有扭过头来。
    孔老师住进了自己学生的寝室。这学生看到老师风里来雨里去,想找点事干,居然这么难,十分可怜,于是就主动给老师说, 他家就在学校附近,可回去住。孔老师说:“你不怕我连累你吗?”学生说:“老师,我怕啥,当初我不来这学校的, 还是张校长死皮赖脸把我挖来的,惹火,我调走就是。”孔老师笑了,但却比哭还难看地拉着学生的手,抖着说:“老师羡慕你呀!”
    孔老师住进了学校,教师们很清楚地记得,从第二周的周一开始,孔老师就没去伙食团打饭了,也没去校长办公室看报。 一天张校特别高兴,问“鬼老师”:“孔老师怎么不来了?”“鬼老师”嘿嘿一笑:“张校,你想想, 我们这些人办事你看是哪个人的下属嘛。”张校一听乐了,向“鬼老师”竖起了大拇指。之后一收,从兜里掏出烟,一抖, 冒出一支烟头,然后拖出来,递过去。张校亲自给“鬼老师”点火。“鬼老师”深吸一口,一股浓烟“蘑菇”一般从头上升起, 然后醉了似的睁开眼,一看烟的牌子: “天,‘黄鹤楼’,二三十一包吧?”张校嘴一瘪:“哟,亏你说得出,这么个劣价就给我评估了。告诉你吧, 六十块你都只说对了一半。”
    “啊——”
    “鬼老师”伸手去,放到了校长的胸前,中指和食指就故意地动:“好校长,教我再腐败一下吧?”
    “你说啥?”
    “我说再给我一支吧?”
    张校的脸拉起了,把烟藏去身后:“你这人就是这点,又以为老子是在吃学校了?告诉你吧,这烟是我给人帮了个忙, 人家给的。”
    “鬼老师”后来嘿嘿笑起来,一巴掌打在自己的脸上说:“哎,对不起,对不起,大人莫记小人过,我这人就是这点,你说的, 油惯了,油惯了。但我是刀子嘴豆腐心咯!”
    张校笑了,手从背后把烟又拿出来,抖两下,一支烟头冒了出来。“鬼老师”马上伸去兰花指嘿嘿地笑着把烟头捏住慢慢拖出来, 拿到鼻上闻一下,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鬼老师”说:“晴带雨伞,饱带饥粮嘛。这是我们老祖先说的, 我记得清楚呢。”可“鬼老师”内心却说:“哼,以为我不知,身上长期都是这种烟放着,怕帮不了那么多的忙。”
    这时在一旁干活的炊事员老谢走来说:“好像孔老师在那边易老师的床上睡起呐。”张校一听:“睡起, 几天了?”张校马上从另一个口袋中拿出一包价值十元的“朝天门”烟,抽一支递给谢。谢伸双手来接:“可能有四五天了吧。”
    “四五天?”张校打了个寒战,眼睛把“鬼老师”剜一眼,扭头便走。
    走去教师宿舍楼,推开易老师的寝室门,满屋的酒味儿,床上果然有人。张校瞪着“鬼老师”,很不满意的样子,下巴一指, 意思命令他把被子揭开。“鬼老师”看一眼张校,便去床头的墙上到处摸。张校不耐烦地说:“你摸啥?” “鬼老师”说:“我在找电灯开关。”张校一伸手,嚓地一声,灯就亮了。“用得着你到处摸?装吧你。”
    “鬼老师”说:“人年轻是不同嘛,眼睛好使啊!”张校板起脸:“咦——你硬是好老!”
    “鬼老师”说:“嘿嘿,不好意思,校长大人,我要比你痴长两岁,就两岁,嘿嘿,不好意思。” “鬼老师”又去开玻璃窗了。
这时炊事员老谢进来了。“鬼老师”喜出望外地笑起来,伸手做个“车靠边”的交警手势,意思叫老谢去揭床上的被子。老谢望“鬼老师”憨然一笑,意思你耍滑头吧。老谢话没说出口, 伸手就去把被子揭开了。
    孔老师像狗儿一样蜷缩在被窝里,动也不动。老谢朝他肩头拍一下:“孔老师,张校长来看你了,你生病了?”
    孔老师没吱声。
    张校又问,孔老师还是没吱声。
    后来老谢去摇,摇也不吱声。
    张校说:“你摸一下他的脉呢。”
    老谢果然拉过孔老师的手像医生那样用指头把住孔老师的腕部。这时屋里空气是凝固的,似乎一颗针掉到地上都能听见。 大家盯着谢的手。目光在谢的手与嘴之间上下地动,害怕谢说没脉了,如果是这样,那张校就完了。 张校知道孔老师有个弟,别看孔老师活着他不管,可一旦孔老师死了,他就会毫不犹豫站出来说话, 要求学校赔偿要求处理校长的。这种事,目前社会上的“医闹”“学闹”是很突出的。这时张校内心叫苦不迭,默默为孔老师祈祷, 要求上天保佑孔老师一切平安,一切平安吧。
    这时谢突然吼一声:“嘿!孔老师还没死!”
    张校被吓一大跳,要是平时,准批评谢是不是神经病又发了, 但这天张校不但没批评,相反还觉得谢比“鬼老师”好,至少谢比“鬼老师”忠诚老实。后来张校的脸渐渐有血色了。
    这时赵副校长也来了,就建议说:“张校,孔老师家又没人,有个兄弟,兄弟也不管他,不如……”
    张校懂起赵校说的“不如……”那意思。张校脸一黑,熊着说:“你懂个屁,快!快!快叫车子,把他送回家去!”
孔老师回到板桥村那“山高路不平,下雨怕出门”的家里,就生病了。先是咳得厉害,烟酒不能沾, 他还以为是自己多年吸粉笔灰引起的矽肺病又患了。可谁知,几天过去了不但不见好反而还越来越严重,咳出了血。 先是痰里带血,他以为肺上或是哪儿有点火,找点山上退火的草药吃就会好。但是后来,咳得更厉害,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每次吐到地上的血也杯口大一滩了。孔老师紧张起来,因为身体在一天一天地消瘦,食欲也锐减, 什么东西也不想吃。血是什么?血是人体赖以维持生命的主要物质。据说到目前为止,医学科技还无法制造完全替代人类血液的代替品。 虽然利用生物技术已可制造人造血浆、血红素等,但其功能均远远不及来自人体自身的血。
    孔老师怕了。去医院,又没钱。一天坐在草屋前的石阶上晒太阳,一边用手按住胸膛撕心裂肺地咳,一边还在给金刚看虱子:“你乖点嘛,你又要做啥子嘛?”
    张寡妇这天在院坝晒柴,一边撬动,一边说:“孔老师,我早就给你说,你几十年都没跟人争过, 你现在还何必去争个你强我弱呢,你争不赢的,就去我弟弟那里吧,守仓库,八十岁的老人都能干,难道你不能干吗, 人家包吃包住还是一千,比你学校当那守门人的待遇好吧。”
    孔老师一声不吭,依然用细棍似的手在刨着狗背上的毛。那狗也乖,把嘴放在孔老师的大腿上,眼睛眯成一条缝不时眨一下, 不时眨一下,温驯得很。以前孔老师身体好的时候,每周还给金刚洗澡,洗完,孔老师说:“来,亲一个。”金刚就真和孔老师脸挨脸地亲。有时孔老师说:“喂, 去店上打斤酒回来。”那狗就把孔老师写好的纸条儿和钱用嘴衔去,一会儿就回来了。有时孔老师也叫狗上街去买肉,也是同样方法, 把钱衔去,把肉衔回来。
    一天,狂风怒吼,淅淅沥沥的雨下个不停。张寡妇听到孔老师咳嗽声不断,吐得哇哇的, 好像雨声中还伴随着有哆哆的哭声。张寡妇的心颤动了,她推门进去看他,面色苍白、身体消瘦。孔老师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只是微微欠身:“张妹子,你坐吧。”张寡妇哪里肯坐呢,一看凳子、椅子、桌子到处是灰尘布满像撒了一层薄薄的面粉; 再看桌上的碗,不知是哪天吃剩的菜都发白了,电饭煲里半锅饭只舀了一个洞,饭也发霉了。张寡妇嘴巴一撇, 走了,心里说:“一辈子犟,这下要犟完了。”
    可是第二天张寡妇却跑去村长那里说了孔老师的情况,请村长找几个劳力当做好事把孔老师抬去医院。张寡妇说,要是近, 她找两个妇女都不来麻烦村长了,可是太远了,山路又难走。
    村长一听心也软了,就去村里找人,于是长声吆吆喊了几个坡,几条沟,声音在山谷里飘过来荡过去,可就是没人应。 其实这也不怪大家无情,只是山里的男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偌大的农家院往往只剩下干不得活儿的老人和小孩, 没人有那个能力抬动孔老师啊!
难道真该死了么?张寡妇不相信一个人会被尿活活憋死,她就把村长将住:“你是一村之长,你是父母官,难道见死不救?”村长思来想去没法子,就把自己的躺椅端出来绑成滑竿去抬。 可万万没想到,孔老师头枕在自己的臂弯里,闭着眼,手死死抓住床架不放。
    他不去医院。为啥?孔老师说,他的病他知道,没救的了,救了也是白救,欠个人情,他一辈子不想欠谁的情。张寡妇说:“现在科学这么发达,你连自己是个什么病都不知道,你死了, 不感到太冤吗?”孔老师说:“不冤,感谢还来不及呢,这样活着不如死了好,只想来点快的。”当然张寡妇知道, 孔老师这纯是在死撑,他没钱,也不肯向人借。张寡妇说:“我有钱,你去医好以后就去我弟那里挣钱还我,有人才有钱呐!”于是张寡妇就去扳孔老师那抓住床架的手。
    孔老师发火了,眼睛红了,打人牛似的,脖上青筋鼓起筷子头般粗吼起来,我不去,我哪里也不去, 难道我死都欠谁的眼睛了?!
    “哆——”孔老师哭了。
    张寡妇松开手,转过身去,衣袖就在眼睛上一左一右地抹着。
    村长把张寡妇拉去一边,悄悄问:“你到底和他是啥关系哟?”
    “他!死了关我屁事!别说一个,死十个,老子五双就算了!”
   

    张校长这天很高兴,因为县里这次召开教育工作会,牛县长在大会上说,他的老师很多,但真正令他最敬佩, 而且直接影响过他一生的老师却只有一个,名字叫孔垂范,现住巴掌镇的板桥村,原是希望小学的教师,他四十年如一日, 爱岗敬业,热爱学生,无私奉献一生直到退休都还是个代课老师,而且无怨无悔。牛县长最后号召全县教育系统教职工要向孔垂范老师学习, 学习他认真工作、不计个人得失的奉献精神。
    台下的张校长,很兴奋,没想到原来分管教育的牛县长居然是孔老师的学生,都当县长了, 还记得老师,真了不起。过了一会儿张校突然感到不安了。因为他对孔老师的态度自己做的事自己清楚, 怕万一孔老师知道他的学生当县长,而且分管教育了,去告他的状,那他这些年的苦苦铺垫,苦苦经营,岂不是白搭了吗?
    张校越想越害怕,回校后,本可派人去孔老师家看望的,不行了,绝对不行了,得自己亲自去才能显出诚意。
    张校翻山越岭走去一看,情况如此严重,要是孔老师死了,也就是全县教师的光辉榜样死了,为什么会这样?那他就完了。 非常时期得采取非常行动,马上打120,又通知学校中层干部以上的领导跑步到孔老师家,抬不动的,背点生活用品总可以吧。
    孔老师闭着眼,死死抓住床架不松手。随你什么人做工作,他都不听,一句话,就想死,难道死都不同意吗? 可张校会让你死吗?想得美!张校一个手指挠痒的动作,眼睛一眨,示意大家扳开孔老师的手。张校长,真不愧是校长,脑子灵光。 孔老师的脚板心、腋窝、小肚子被大家七手八脚伸手去挠得奇痒。孔老师不骂人的在内心都骂了一句很脏的话, 无赖地被这帮执行公务的人拉开了。大家一下把他抬了起来,按进村长早准备好的躺椅,抬起就走。尽管孔老师一路挣扎, 但拉的拉手,把的把脚,劝的相劝,一个小时后,就抬上了公路。120的车早在那里,哎哟、哎哟地等着了。
    进了县医院孔老师仍然拒绝治疗,多次拔掉输液管。后来张校又去请心理医生,给孔老师治心理上的疾病。
    孔老师患的是肺结核。肺结核过去是要人性命的,许多名人如波兰著名作曲家肖邦,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契诃夫, 美国哲学家、诗人梭罗,英国诗人雪莱——尽管他曾向世人呼喊“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但这些却都未能看到人类战胜肺结核的春天。
    孔老师不是名人,他却看到人类战胜肺结核的春天了。他住了几天院把咯血止住医生就叫他出院了, 当患了一次重感似的轻松。医生说:“为了巩固和恢复身体,你出院后大概还需服半年的药才能痊愈。”孔老师说:“好。”服药后,孔老师感觉不错,咳嗽、胸痛、发热都没了, 吃饭也不成问题,体重也增加,走路也有了力。
    但就是服药后心里特别难受,猫抓一样,慌慌的,寡寡的,特别想吃肉。这一点,孔老师又赶上春天了,现在中国有的是肉, 全国人民都在怨自己身上摄入的肉太多,长得太难看,都在想方设法减肥呢。就是说,你孔老师天天吃、顿顿吃、时时吃, 只要你有钱,市场上都有的是——肉。
    孔老师也有钱了,治病后,多的说不上,余款两三千是有的,填补了他四十年来从没有过银行存款的空白。这是怎么回事? 进医院,筹款,安排人护理,一切都是张校长张罗的,孔老师在医院里啥都不知。
    那天张校塞一大把钱给孔老师,说是医院没花完退的。孔老师被弄糊涂了,是怎么回事?张校说, 是他向世界卫生组织提出申请,肺结核患者可获得免费治疗节省下来的,还有张校又向县民政局申请了一份孔老师的困难补助费。
    孔老师感动极了,他没想到自己患了病一文没花反而还发了一笔小财。
    孔老师病好后,不,准确地说,是后来服药期间,孔老师特地去学校,提了几斤雄鱼,也就是真资格的鳙鱼, 这次没搞错了,作为土特产给张校送去。张校非常高兴,一边沏茶、发烟,一边以特大喜讯的形式给孔老师报喜说:“经学校行政会议研究决定,孔老, 您已经被学校正式招聘为守门人了,祝贺您。”
    孔老师笑着说:“年龄不是问题了?”
    张校说:“不是问题了。”
    时间过得很快,好像没聊多久,孔老师见时间不早便站起来告辞说,他还要回家去准备一下,明天就来上班。 可张校哪里就肯让孔老师这样走呢,说回家没问题,但必须要吃了午饭才能走,学校要为您老人家接个风。孔老师一听“接风”,身子不禁一颤。因为四十年来,在孔老师的字典里,“接风”二字,一直是重要人物的专利,怎么会把“接风”用到他头上呢,这岂不是太阳从西方出了么?
    学校为孔老师接风,规格还高,不是在学校伙食团随随便便叫炊事员弄几个菜,而是叫的小车, 张校坐后亲自陪着,请孔老师坐的首长位置去县城,其他副校长及中层干部坐另一辆大车,跟在其后。 但是当孔老师坐到回家分路的十字路口时,他请师傅刹车,然后下去了。张校问他要上厕所吗?孔老师说:“不。你们走吧。 我要等等我的金刚。”
    “这样吃?哼——”孔老师牵着金刚离开公路,朝回家的路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