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的好奇心调上来了，都要求去“民族文化村”体验一下民族风情。
小孔说：可以呀，我们非常欢迎。
张娜姿一听，小孔答得非常快，快得有点像应付似的：
不收费的吧？
小孔说：要收费。
多少？
三百。
你是指一人，还是指我们这全车人？
当然是一人喽。
那你心太黑了吧？
车里哗然。其实哗然，并不是针对小孔，而是针对张娜姿的，因为大家觉得张娜姿身为教师，一听就知道，小孔介绍的“民族文化
村”肯定是一种像参观石刻、像参观博物馆那样要收费的。
既是收费，那人家“民族文化村”就有个收费的标准，
你张娜姿怎么就直通通说人家小孔“心太黑”呢，人家听了舒服么？
如果导游一旦不舒服，会怎样？会直接影响大家的旅游质量。这倒不是怕导游，主要是：如果导游没心情，该导的不导，
该去的不去，你旅游者怎样？清楚么？不清楚；就是清楚，又怎样？这样你旅游一遭，钱花了，结果呢，不舒服。岂不冤么？
其实小孔并没生气，反而还笑了，她指着张娜姿说：这位老师真直啊！要是全车的老师都这么直就好了。
表扬啊！但张娜姿的父亲听出来了，他认为这不是小孔在表扬，而是在说反话，他把老花镜一摘，指着小孔说：你的回扣不少吧？
小孔一看，这说话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就一下严肃起来，不敢再洒脱幽默了：老教师，不瞒您老说，有点回扣，
大约有百分之五的样子。
小孔直爽。但后来坏就坏在她直爽的问题上。因为这样反而引起了教师们的逆反心理。
猜疑她自己都说出了回扣有百分之五，实际肯定是不止的。你想，现在的人谁会这样说老实话呢？
这时有的望着窗外，有的埋头眯起眼睛装着打瞌睡，谁都不吭声了，只听汽车的马达在隆隆地响，窗外的景物在呼呼地后退。
小孔拿着话筒从座位上站起来，看着大家像被霜打的样子，对着话筒吹一口说：各位“帅哥”、“美女”们，
难道你们就被这三百元吓得话都不敢说了吗？你们既是出来旅游，就应该有消费的思想准备。如果不消费，那你们出来干什么呢？
岂不成了人家说的“上车睡觉，下车尿尿，到了景点照一照，回家什么都不知道”么？
张娜姿把小孔觑一眼，埋头在椅子后面努嘴说：我们又不是开银行。
张娜姿的话，说得很细声。可小孔一样听见了：那好，既是这位“美
女”说到这份上了，我理解，那就每人二百五吧。
你才二百五呢。张娜姿马上弹出一句。
全车人大笑了。小孔也笑了：好好好，二百五不好，大家忌讳，那就两百，总可以了吧？
下面鸦雀无声了。
小孔还是把话筒拿到嘴边：各位“帅哥”、“美女”们，难道你们被这两百块也吓住了么？
下面还是鸦雀无声。实际大家的内心都在对小孔不满，五分钟不到，降两次价，百分之三十都不止了，还说回扣只有百分之五。
2
服务区到了。张娜姿的父亲走上前去请师傅停车，他说他内急，想方个便。可师傅没有说停，也没有说不停，仍然两眼平视前方，
继续呼呼地往前开：
师傅，你这是啥意思？
张娜姿知道父亲一辈子是不愿求人的，这阵站在师傅的旁边，弓着身，已经都向师傅求两三次了，
后来居然一手按住肚子一手拉着扶手蹲到地上去了，师傅还是不理，张娜姿在后面的座位上就吼起来：人家是老年人，
你过服务区为啥不停？！师傅说：不是我不停，是那里明明在查车，你们没看见吗？我们车上超了两个人，查到怎么办？
师傅说得有道理。可教师们就不这样认为了，认为这是师傅在故意打擦边球，而真正的症结出在导游小孔那里。
后来到下一个服务区的时候，教师们就什么也不说了，看师傅停车不停车。结果师傅停了。可师傅停的时候，
他却把车拉锯似的来回倒了几下。理由是，要进停车位。这一倒，不要紧，关键是那几个来回把大家的头倒晕了，
不少人马上就伸着脖子，张着大嘴哇哇地呕吐起来，吐得一脸的卡白，和一脸的眼泪。教师们的内心抱怨极了，
说导游真她娘的缺德，没照顾她的生意就报复。小孔看到游客脸上的不满，但她不管，在快到九寨沟的时候，她仍然拿着话筒站起来说：“帅哥”、“美女”们注意了，
九寨沟马上到了，要去“民族文化村”的教师，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本美女再给你们少五十块，也就是最后的底价一百五十元了。
啧、啧、啧，还说回扣只有百分之五，妈妈的，百分之五十都有了。
开心果听到这满车的怨言，站起来故意伸个懒腰，前后一扫（视），觉得人家导游介绍风景名胜、民族风情或者介绍购物，
就像教师对学生授课一样，什么都要讲，这是教师的职责，至于你听与不听，那是你的选择，只要教师自己把自己的工作职责尽到就行了，
何必这样对人家横眉竖眼？大家出门旅游突什么？不就因为紧张了一学期，利用假期出门旅游旅游、放松放松突个愉快么？
开心果然后弯腰把脸扭向后排校长的耳边：喂，校长，为了我们全体教师的出行安全，他们一路跟导游过不去，不行啦！
我建议学校出面斡旋一下，出三百块钱，照顾一下小孔的生意，买两张门票给个面子。小孔高兴了，她介绍的东西也多点吧，
路也跑得快点吧。
校长瞪着开心果，没有吱声。开心果说：哎呀，就当你们少“腐败”一次或者少耍一次“小姐”吧。
你说啥？你以为我也和你们以前的校长一样？
哦，原来你和以前的校长不一样。开心果抱拳鸡啄米似的作起揖来，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
开心果赶忙献上一支烟。校长低着眼皮觑眼看去，开心果的烟原来是十块的“龙凤呈祥”。校长嘴一瘪，
在自己兜里慢慢摸出一包“熊猫”。开心果一看，眼睛都亮了，知道“熊猫”一向是邓小平老人家的钟爱，是神秘的“特供”香烟，
现在虽说逐步推向市场，但仍然是中国卷烟的典范之作。开心果伸手去抓。校长手一缩。开心果嚷起来。校长恨着开心果说：
你吼啥？又不是不给你。开心果说：要给就要给两支。
啥意思，你是大妈生的么？
嘿嘿，我不说。
哦，又是腐败烟，是吧？
我没这样说，说腐败是你自己说的。
校长脸一硬：对，是我自己说的，咋哪？你不服，上告去吧？
开心果马上又抱拳鸡喙米似的作起揖来：我不敢，我不敢，说实话，告也是告不准的。好好好，我错了，我又错了，好吧？
校长的脸软了一点，皮笑肉不笑地说：哼，量你也不敢。告诉你吧，这烟是我妹夫才从上海回来，专给我买的。
专给我买的我都想到了你，你娃整天还在跟我疯疯癫癫的……不要认为天下的乌鸦都是一般黑。
开心果没吱声了。校长抽出一支烟递给开心果。开心果拿在手上看了又看，闻了又闻，舍不得点：校长，
你做好人就要做到底吧，这支烟我根本不能抽。
为啥？
不为啥。
哦，我懂了，你是想把她当成女神不愿玷污了她，是吗？
开心果说：是啊！可开心果内心却说，你妹夫，你的妹夫多，老子要把它当成“标本”，让学生看看我们这贫困山村“希望小学”的校长所抽的是什么烟？是“特供”烟。
后来，开心果从自己的座位上挤出去，在过道里扭扭身子，扩扩胸，走去后排的张娜姿身边，捅一下：张姐，你去不？
你老爸很不容易出来，现在都七十多了，不如买两张票吧。主要是我也想去，想约个伴，
我刚才发短信问过曾经来过九寨沟的朋友，他们说去参观“民族文化
村”一百五十块，真的是最低价了。
张娜姿摇了头。开心果最后举起手说：美女，要是你陪我，我就报名去一个！
教师们笑了，笑得意味深长的。
3
这天大巴又上路了。张娜姿的父亲一上车，人没坐下，他就自言自语地说：嘿，这次旅游，伙食是差点儿，但不虚此行。
难怪有人说：黄山归来不看山，九寨归来不看水，还真有其事呢。
小孔说：对了，九寨沟是好看，可就是伙食差点儿。
小孔又说：那么，既是如此，我今天就给各位赔不是了，专请你们去吃顿牦牛肉，而且是免费的，如何？
大家欢呼起来。可张娜姿却说：小孔，你是不是又在骗人喽，吃了不准我们走啥办？
一盆冷水，泼来了。大家望着小孔，也望着张娜姿，以为小孔会和张娜姿干起仗来。但小孔没有，她只是努努嘴，
向上吹口气，额前的刘海动了动，显出了那眉心标志着聪慧的小黑痣：
我绝不会骗人，我敢拿自己的人格做担保。
嘻嘻，现在的人还谈人格，人格能值多少钱斤？
后来大巴车开进一家高原绿色天然有机食品牦牛肉专卖店。小孔下车去站在专卖店的大门口，对车上下来的教师说：各位老师，
请从这个门进去，那柜台上的牦牛肉，你们去吃吧，别客气，都是免费的。
专卖店的房子，有点像受灾区的活动板房，不过受灾区的活动板房小，这里的板房有篮球场那么大，房子里有一排用有机玻璃镶嵌而成的“口”字型柜台，柜台里，
站着一排漂亮的姑娘，姑娘面前都放着一个雪白的瓷盆，瓷盆里盛着熟食的牦牛肉，它们分别有肉条、肉片、肉粒、肉松、
手撕牦牛肉、风干牦牛肉、风雪牦牛肉、卤汁牦牛肉、腌熏牦牛肉等等。一看，这绝不是轻易把牦牛肉送给游人随便吃的，
而是尝。尝的目的是销售，而不是做慈善。
那天的张娜姿，她先头对吃牦牛肉表示怀疑，不信任，可一旦到了地方，她又不甘示弱了，把自己包里的碗筷拿出，
下车去水槽边冲洗一下，就大摇大摆地像去食堂打饭一样，去那专卖店的柜台边，埋头把碗靠近瓷盆，
就不客气地用筷子去挟那盆里的牛肉。里面的姑娘一看，惊了，一把将张娜姿的手捉住：
你怎么搞的哟！请用牙签，这，请用牙签！
张娜姿傻了，一看所有的人都在看她，脸，刷地红了，一会儿红到脖子下面去了。张娜姿教书十多年了，
还从没有人敢在大庭广众之间对她如此无理过，就即使有时她说话不着调。没想到，这次外出旅游，居然为吃，
而且是在全国人民都在渴求减肥瘦身的社会大背景下，她却当众出这么大个丑。
张娜姿想冲过去直问小孔。但她一想，聪明人上了当不声张为好。张娜姿埋头冲走了。小孔见她走了，上前去问她。
张娜姿什么也没说，啪的一声，把碗一砸，冲走了。
小孔看着那碗从水泥地上弹出去丈远都还在打旋的情形，正想上前去问。教师们出来了。小孔慌了，马上去门口拦住大家。
但大家都说吃过了，没什么吃的，上车了。
大厅里，开心果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牙签，还正在埋头慢慢地品尝着一盆一盆的牦牛肉。开心果想，张娜姿傻，为什么非要动筷子那种大刑呢？100可以用两个50相加等于100，也可以用100个1相加等于100呀，
只是计算的时间要长一点吧，可人家并没有规定你品尝牛肉的时间啊！
小孔走过去，用挎包捅一下：公老，你为啥不走？
想你呀，因为你都不走，我怎么舍得走呢？
你这个老不正经的。
不对，我是个老正经的。
开心果走过很多地方，也尝过很多的牦牛肉，他觉得小孔介绍的牦牛肉还真不错。后来他买了两斤。
可在付钱的时候，钱不够了。开心果跑去车上，找同事们借。开心果想找学校出纳，出纳肯定有钱，结果他向张娜姿借了，
他觉得张娜姿比学校出纳耿直。张娜姿说：兄弟，你要注意去讲价哟，我看那小孔是个心术不正的人呢。开心果说：张姐，据我昨晚和小孔去“民族文化村”看表演时的了解，
小孔是个非常实在的人，我问她为什么要宰客？她说这不叫宰客，现在是市场经济，讨价还价，天经地利，你嫌贵不买得了，
没人绑你去，不要把一件很简单的事联想得太复杂了。我觉得她说得很对。
4
下一站小孔又将向各位推荐什么呢？不知道。其实推荐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怕上小孔的当了。
大巴车再次启动的时候，小孔又拿着话筒站起来。张娜姿以为小孔要问大家为什么不去尝牦牛肉，如果小孔要问，
张娜姿是下定决心要跟小孔吵上的。小孔没有。她拿着话筒看着大家自言自语地说，她说她大学毕业后当导游快十年了。在这十年中，
她却一直发现游客对导游都心存一种戒备，这种戒备又都特别表现在导游介绍的商品上，认为导游是在和商家勾结一起宰割游客。其实错了，
这是游客走入了一种误区。实际导游是对地方的风景名胜、民风民俗、购物以及美食进行宣传、介绍、推荐，
这是每个导游工作者的职业责任。但不能乱导，更不能颠倒黑白地导。
小孔说得很激动，有种有好心没好报，有种对天发誓，剜开心子见得天的感觉。尽管如此，张娜姿还是对小孔怒目而视了。
起先张娜姿议论小孔都是悄悄的、低头的、藏在椅子背后的，现在不一样，大声了，站起来了，指着小孔，瘪着嘴对全车人说：
啧、啧、啧，你们看，你们看，这种人，绕来绕去还是又绕到她的生意上去了，
意思是人家介绍的东西可能有假，她介绍的东西是绝对没假的。
全车人大笑了，笑张娜姿跟小孔像说相声似的，简直成了一对冤家。其实张娜姿并没有说完，也就是大家的笑并没有打断她对小孔的攻击：
你既是这样说，那么我想请问的是，你前天，在向我们介绍“民族文
化村”的时候，为什么要把一百五的门票说成三百，
而且还说回扣只有百分之五？
戳住软肋了。小孔笑起来：张姐，这个问题，我在前天晚上陪“公老”去参观“民族文化村”的时候，我就对他说了，这里，
不妨我又再哆嗦一次吧。她说前天那参观“民族文化村”的一百五十
块钱，她是没有分文收入的，人家老板就是收的这个数。小孔说：我给你们解说，当你们的向导，白当了，白说了。我是人，
我也要吃饭，我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我也需要钱。当然，我知道你们当教师培养人的目标是：诚实，善良，
比如我才从学校毕业出来参加工作的时候，也是诚实，善良，游客都说我好，真的行。可是我的同行和上司就说我不好，
真的不行了。不行的理由是，说我不维护公司的利益，不与同行加强协作。因此我差点被开除。小孔说：
我不能没有工作啊！我不能失去我心爱的工作啊！
开心果听懂小孔的意思了，问：小孔，那么请问？我先头买的两斤牦牛肉，二百四十块钱，用你说话的意思是，
你现在也不诚实、也不善良了，老实说，你赚了我多少钱？
小孔扬起他那调皮的脸，用食指按住自己的下巴，微微地笑着，一默：大概那商店要返回我二十四块钱吧。
天！百分之十的利润，那么如果我们先头全车人都买的话，你今天岂不大发了？
发什么呀发？我那么挖空心思想“骗”你们，
可你们到底又有几人被我“骗”了？还更何况从前天、昨天到今天，
三天时间，才“骗”到你们二十四块钱，而且我还要分一半给师傅，
这难道叫发么？
卡卡沟购物中心到了。小孔既是说到了这个分上，那么教师们就应该去购物中心被小孔
“骗”一下子了。
可是大家下车后，有的去厕所，有的去车后，站着，抽烟，踢腿，扩胸，照相，看远方，有的用肘捅对方，悄悄问：去不去买点呢？
对方的脸一硬：管她那么多。其实说“管她那么多”的人还是张娜姿
。张娜姿觉得，你无论怎么说，你作为导游就像我们当教师，国家本身就给了一份工资给你，你就得无条件把学生教好，
至于什么改作业、补课、参加兴趣活动等等都属于你教师的工作范畴，就不应该另外向学生收费了，如果还收费的话，那你就违规违纪了。
但开心果觉得，话不能这样说，因为行业不一，规定就不一，就像一个国家民族不一，国家给的政策就不一一样，
比如自治区政策就比非自治区的政策要宽松得多，就拿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来说罢，规定汉族一对夫妇只生一个，
而少数民族一对夫妇就可生多个。总之，不是一刀切的。
开心果又大步流星地走去购物中心的大厅，一样一样地看，一样一样地欣赏，最后他买了五十克藏红花，
他说他老婆身子常出毛病，他去当地很多药房买过，可买到的都不正宗。他还想买点别的，一掏腰包，钱又没了。
又向大伙儿借去。大伙儿说：你买“雪狗肾”我们就借给你。
开心果说：你们猜对了，我就是去买雪狗肾的……
不一会儿钱借齐了。有的一本正经地说：快去，买来我们看看，到时我们借了钱给你，渴口汤也好啊。有的坏笑着说：
你还敢喝那汤，不喝，都见不得美女；要是喝了，我看你不跳出墙去才怪呢。
原来开心果买的是一副老花镜。大伙儿问他：你怎么不买雪狗肾？开心果说：雪狗肾太贵了，我买不起，买副老花镜算了，
因在我们当地买不到这么优质的东西。
5
后来大家又猜，小孔这次又该拿什么来“骗”我们呢？
车向下一站开去，小孔拿着话筒又站起来，说下一站是汶川县的映秀镇。大家知道，映秀镇是
“5.12”大地
震的地震中心。说起地震中心，其实真正的中心在——牛眼沟。
牛眼沟在映秀镇出去三公里的地方。地震发生时仅六秒钟时间，牛眼沟居住的三十三户人家就突然在人间消失了，也就是连那条几十
公里长的山沟都不见了。据科学家测定，当时相当于251颗原子弹
同时爆炸的威力那么大。小孔说她听人说了一件事，说一个人要成熟必须得去三个地方：一是北京的天安门，
感受权力的伟大；二是西藏的布达拉宫，感受信仰的力量；三是大邑的建川历史博物馆，感受真实的历史。小孔说：
她觉得一个人要成熟还应该要去一个地方——映秀镇的牛眼沟，
感受大自然的威力。但是小孔又说：她说这次5.12大地震的威力
其实对她来说感觉并不大，她说她家就住映秀镇上，地震那天，她家瞬间死去了五人，丈夫、孩子、公公、婆婆，
还有一个她的小妹。然而对于她来说，只是摔了一跤，晃了几晃而已。因为她当时不在家，在成都参加导游培训。
她现在和姥姥一起生活，因姥姥家七口人，现在也只姥姥一人了，而且当时都是七十二小时后，解放军从废墟中把姥姥刨出来的。
姥姥的脊柱被折断，下肢瘫痪了。姥姥本该去福利院，小孔想到这个世上，她的亲人只有一个了，
她就主动把姥姥接来和她一起过，让姥姥愉快地走过最后的人生。现在小孔还有四个孩子，小孔的孩子被压死了，
这四个孩子全是人家的。他们都是孤儿，他们本可去县民政局办的福利院，可小孔舍不得他们，因地震前小孔就喜欢这四个邻居家的孩子。
小孔觉得有个亲人管孩子，对孩子心理上的创伤要小得多，孩子会感到有种温暖。小孔说：所以她得拼命地挣钱。
大家听了，明白了，结果还是落到了钱上。张娜姿说：啧啧啧，你们看，你们看小孔绝招用尽了都达不到她的目的，
现在又编出个她是映秀镇的人了，实际她现在是得寸进尺想让我们直接向她募捐了，你们说是不是？
一个女老师埋头板着脸说：我们早在学校就捐了，我们又不是开银行。
6
下雨了。大巴车开进映秀镇的时候，收音机里传出消息说：因天降大雨，汶川县路段的
213国道已经多处遭泥石流冲断，
目前已有上千辆车被堵，道路正在抢修中……
“牛眼沟”去不成了，车也开不出去了。尽管是夏天，
晚上的映秀镇在车里过夜还是挺冷的。这倒不是地震的原因，而是因为高原。冷，对于年轻人来说，倒没多大关系，
本来骨头就发烧。但是对于老年人来说就有点吃不销，特别是像张娜姿父亲那样高龄的老年人。
其实张娜姿父亲的年龄并不高，才满七十岁多一点，关键是他身体不行，有肺气肿和前列腺炎。患了前列腺炎，
晚上起夜次数多。次数多，在床上翻上翻下就很容易感冒。这天张娜姿的父亲在车里没有翻上翻下，也没有这个条件翻上翻下。
但是由于冷，不小心还是感冒了。咳嗽、打喷、流鼻涕接踵而至。一般人感冒了，流鼻、打喷、咳嗽，吃点药就会好。
可张娜姿的父亲感冒了，吃点药是不会好的，不仅要打针，还要输氧。因为他的肺气肿很厉害，呼吸道很容易阻塞。这次出门，
张娜姿给父亲做了充分的准备，带不了制氧机、清肺仪那种物理疗法的大家伙，却带了气喘仪、喷雾器这些小东西。
但天有不测风云，谁又会料想到在映秀镇过夜而且会没有旅馆住呢。其实映秀镇也不是没有旅馆，地震是二00八年的事，
相隔现在也已经几年了，关键是旅馆太少，滞留的人太多，住不了。结果张娜姿的父亲还是感冒了。
那么既是张娜姿父亲的身体如此糟糕，就不应该出门了。但是不行，张娜姿父亲教书四十年，其中当校长三十年，就从没出个远门。
准确地说，当校长三十年，就连省界都没有出过，当然与现在的某些校长相比，别说三十年，就当三年，他们也许早已出过国界多少次了。
张娜姿想这次学校暑假游允许带亲属，何不如趁父亲目前还勉强能走，陪他出去看看我们国家这些年的巨大变化呢，免得今后少点遗憾吧。
倘若越是过去，像母亲那样，就是有钱了，想出去都没胆量了。这时张娜姿把父亲的座椅往后调去，
也就是把座椅调成家里躺椅的样子，但车上毕竟不同于家里，首先是人声嘈杂，打牌、下棋、看电视……而张娜姿的父亲又本是一个好静的人，加上又生病了，更需要静。
人好的时候，老人家对噪音还能控制，但自从一感冒，他就显得特别烦躁。先头直起，他说不舒服了，那就把椅调躺吧。
没躺半点钟，他说躺又不舒服了。那把椅子调正吧。调正之后，他又说不舒服了。后来老人家叫张娜姿站上椅去，
把行李架上的包打开，拿叠餐巾纸出来。张娜姿问他干啥？他闭口不说，而且，脸，还一直板着，像人家借他米还他糠似的。
原来张娜姿的父亲用纸把自己的耳朵塞了。塞就塞吧，可是跟先头调整椅子一样，一会儿，他又把纸团拿掉了。
后来双手抱头，不断地挺腰，不断地叹气。张娜姿看着那些闹翻天打牌的，又看着父亲那烦躁不安的样子，
就在父亲的耳边小声说：爸，你老人家就忍着点吧。
张娜姿的父亲说：我忍，人家忍了吗？
打牌的人怔了。可是一会儿又闹了，而且比先头的声音还要大。其实比先头声音还要大的正是当年老校长培养的那批年轻人。
因为他们现在正是羽翼丰满的时候。开心果看着张娜姿，又看着车窗外淅淅沥沥的大雨。开心果叹口气走到后面去，
低头在张娜姿的耳边说：张姐，你就把你老爸送去小孔家休息吧。
她真是映秀的人吗？
张姐，人家早就说了她是映秀镇的人，你就是不相信人家，她何必要骗你？我看小孔不是你想像的那种人。这样吧，
你不好意思跟她说，我跟她说去？
不。张娜姿手一挥，坚决反对。
7
但人世间的事，往往就这么巧，你不求她吧，恰上帝偏就安排你求她。说到底，还是张娜姿父亲的病重了。
其实也不是病重了。病重了，去医院找医生得了。说来，这个问题比病重都还要重呢。原来是张娜姿的父亲要解手了。
屎尿不由情，由情憋死人啦！因小孔的家隔停车的位置最近，大巴车就停在小孔家对面的公路上，若去小孔家上厕所，距离最多两
百米。但张娜姿的父亲偏不去，他宁愿去比小孔家远得多而且还要付费的公厕。
不去，那就上公厕吧。但那天映秀镇的公厕火暴至极，跟春节排长队购火车票没有两样。张娜姿的父亲有前列腺炎。
前列腺炎最突出的症状就是排尿不尽。所谓排尿不尽就是膀胱里的尿潴留着，排了，一会儿又想排，
结果还是排不完，周而复始，很烦。特别是在晚上，一夜到亮都在上厕所，睡觉睡不好，第二天又萎靡不振；
另外就是出门办事，常常每走一条街，就上一次厕所，结果出门办事，不是想的办事，而是想的哪条道上哪个位置有厕所。
尽管如此，当时张娜姿的父亲也想过出门的难处，但一想，过去当三十年校长都没出个省界，为的就是没钱，现在托国家的福，
教师比过去有钱了，人也过了古稀之年，难道就被一泡尿把一个大活人拦住了么？
张娜姿的父亲打着伞，冒着雨走去江边，走去广场，走去巷子，可是，哪里都有人，根本没法排。其实要排，哪里都能排，
但哪里都能排的还是人么？
张娜姿的父亲打着伞又回到了车里。回到了车里就回到了车里吧，可张娜姿的父亲把伞递给女儿说：娜姿，还是你去给我排队吧，我太累了。
张娜姿看着父亲，一脸的鸡皮疙瘩，而且牙都咬紧了，还在微微地发抖。张娜姿明白了，父亲根本不是太累了，
而是正在顽强地憋尿，不然他老人家是不会轻易求人的。张娜姿急了，她怕父亲憋出病来，就当敬一次孝吧，
便亲自去为父亲排队去了。排了一阵，有人去拍前面的人，说：看上去人还美。张娜姿看着那说话人瘪嘴的样子。她不管这些，
但她心里骂了一话很脏的话，而且还同样瘪了一下嘴用以还击。张娜姿排了半天，才往前走动了一点点。张娜姿一看这长长的排队，
为父亲更加担心了。
张娜姿离开队列走到前边去，跟那第一个人说，说了她父亲的情况，请他做个好事。当然这好事也不是请对方白做，
她宁愿拿钱买他的位置。那人一听，脸就硬了：你以为天下什么都可以用钱买的么？你有钱，我没钱么？
张娜姿气呼呼走上车，叫父亲下车去，想在哪儿拉，就在哪儿拉，要罚款，无所谓，现在的教师，也不是没有钱。
但张娜姿的父亲同意么？搞了一辈子的教育工作，一向是教师的楷模，学生的楷模，就是宁愿憋出病，哪怕憋死，
也决不图一时之快，功亏一篑。
张娜姿手里拿着准备为父亲遮挡的伞，急得去拉父亲。父亲却死死拉住座椅的扶手不放。张娜姿给父亲做工作。
父亲的脸反而慢慢变黑了。张娜姿再次去拉的时候。父亲火了，吼起来：我再次告诉你，就是死我，我也不会这样去做的。
怎么父女俩吵上了？车里人的眼睛刷地一下聚光在了他们身上。
父女俩尽管都不说，但还是被开心果看出了端倪。开心果觉得老校长啊！真是泥土都快埋到胸口的人了，还争那“硬气”有什么用？楷模也罢，功亏一篑也罢，只要自己不憋出病就好啊！
世上一切都是人家的，只有身体才是自己的呀！退万步讲，这世界这么大，你不乱排，难道你一个跳蚤能顶起一床被子么？
后来开心果笑嘻嘻走过去，用肘捅一下张娜姿的手臂，悄悄在她耳边说：姐，我早就给你说了，小孔是个不错的人呢，
你始终不信，这样吧，你去给你爸说，我陪他去小孔家方便，如何？
张娜姿说：他不去呀？
为什么？
张娜姿说她爸瞧不起小孔这种人。
开心果像外国人谈话那样，耸了耸肩膀，抿笑起来。之后走过去，站在张娜姿父亲的面前。张娜姿的父亲真的接连摇头。
开心果过去在老校长面前是不敢这样说的，他现在不怕了，说：老校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知道你不去小孔家的原因。说实话，
人家小孔已经把为什么要骗大家的原因早都说清楚了，可你就是固执己见，不信任人家。你过去执政的时候，
我们有时也爱犯点小错，可你就是不信任我，不提拔我。是不是这样的吧？
这一着，可把张娜姿的父亲激怒了：咦！你这狗崽崽，原来我一直没有搞清楚，我发现你是对我有点什么似的。
开心果没等张娜姿的父亲说完，他又抢先说：老校长，你知道不知道，你的心眼一直太小，不宽容人，不给人家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
张娜姿的父亲气惨，一下站起来：你说啥？开心果，你这个混蛋，我心眼小，我心眼小么？走吧！
张娜姿的父亲也不要人搀扶了，叫开心果领路。
开心果说：尊敬的校长大人，我混蛋，你也愿意跟着混蛋走么？
老校长这时不知从哪里来了力量，给开心果肩上一巴掌。一推。他们俩就下车，朝小孔家走去了。
8
张娜姿和父亲那晚都住进了小孔家。小孔的姥姥，虽是残疾人，坐在轮椅上，可她双手转动着轮子，一下厨房，一下客厅的，
不一会儿，就以她们羌族百姓待客的最高礼节摆了一桌“茶”出来招
待张娜姿父女俩。吃“茶”以后，
论说那晚张娜姿的父亲就应该睡得很好了，可没有想到的是，他到了陌生的地方反而睡不着了。仔细分析，
论说头天晚上在车里只迷糊了一阵，现在应该是好睡的。当然一是因为咳嗽，二是因为岷江水的流动。
流动的岷江水它不像有的大江大河流动的水那样悄无声息，它喜欢闹，喜欢闹得人们难以入睡，
以此来显示它在这个世上的存在与霸道。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怕。怕再次发生地震。因为这里隔地震的中心牛眼沟只有
三公里，也就是
251颗原子弹同时爆炸的地方；
还有这里的山太高，地震之后，这里的地表层全是松动的，下雨怕泥石流，天晴怕吹山风。因为山风一吹，
山顶的沙石就会下冰雹一般地飞将下来。而住山下的人们，无论是遇上泥石流或是遇上天上飞石，都将在劫难逃。
于是张娜姿的父亲就想到这些睡不着了。睡不着你就不睡，躺在床上，总比躺在车上好受些吧。可是不行，他不断地烙饼似的翻，又拉亮灯，
结果把脚那头小孔的孩子也给搅醒了。孩子忽地爬起来，木木地坐着，一边揉眼，一边努着嘴儿，
叽叽咕咕地不知在说些什么。之后，啪地一声，把灯关了，又倒下睡了。这一关，可把张娜姿的父亲弄得很为难，
因为这毕竟不是在自己的家里呀。
那就硬着头皮再睡吧。可再睡，是带着任务去睡的，结果就更睡不着了。睡不着，往往身体各部分就越敏感。越敏感，
身体各部分就爱发挥自己的特长，比如咳嗽，先头晕沉沉的时候就咳，现在清醒后，更咳了。咳就咳吧，
但先头的咳是一咳就会吐出痰来。吐了痰人就舒服了。现在不同了，咳不出痰来了，完全是一种名不副实的干咳，虚咳。大家知道，
名不副实都很虚，虚是很伤人的。其实错了，这是痰在和咳进行能力上的较量。说来主要是痰在闹，
它觉得咳太过分，太张扬了，生怕天下所有人不知道它的存在似的。那你咳就咳吧，为什么非要拉着痰来作为你的绿叶呢？
当然咳也不示弱，它觉得自己本身就是大树、就是骆驼，怎么医生每次问病人是你咳不咳，没说你痰不痰呢，
所以你痰始终是位居第二。就是说，即使瘦死了的骆驼也比你马大，正如现在的红二代、富二代一样，无论怎样，
你平头百姓是没法与他们比的。说白了，要不要你痰，无所谓，没你，地球一样的转。于是就叫张娜姿的父亲拼命地咳，
咳得眼冒金花地咳。后来张娜姿的父亲，凭借街头路灯的余光看着自己头顶的天花板，看着看着，
感觉天花板动了，要塌下来了：地震了！又地震了！！
张娜姿的父亲跳下床，抱着衣服就往外跑。
其实跑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深更半夜的，把其他人叫醒了，而且还居然没有把自己床上的小孔的孩子叫醒。
都跑去了大街上。小孔一看，四个孩子，还差一个，又跑进屋去，床上没人，小孔就喊，第一声没人应，第二声孩子应了，
但孩子的声音特别的小，像被什么东西捂着了。小孔用手电一照，原来小家伙在学校学过地震演练，他现蹲在床下，
双手正死死抱住自己的头，护着。
地，原来并没有动。小孔的孩子后来从床底爬出来，揉着惺忪的睡眼对小孔说：小姨，那老爷爷是个疯子吗？
后来张娜姿的父亲睡着了。可张娜姿和小孔她们却睡不着了，原因是张娜姿的父亲睡着以后鼾声如雷，
长长短短地一手一手地拉风箱似的扯。张娜姿走去开灯一看，发现父亲的嘴张得很大，脸膛犹如喝了酒似的通红。
张娜姿一摸父亲的额头：天，烫手。
得送医院。可张娜姿和小孔背不动呀。小孔去叫醒开车的师傅。师傅开着大巴车才把张娜姿的父亲送去医院。医生说，
张娜姿的父亲，病情十分严重，必须转院，否则生命有危险。
张娜姿吓住了，这次父亲出来旅游，纯是她一人为了尽自己的孝道而决定的，要是父亲出了什么差错，大姐和小弟岂不责怪她一辈子么？
转院吧。可小孔说：不行，去汶川和都江堰的路都被泥石流冲断了，现正在抢修，过不去呢。
张娜姿慌了，看着父亲输着氧，嘴都还一直张着，昏迷不醒。这时张娜姿叫小孔，也不叫小孔了，叫小妹：小妹，你是本地人，
你可要帮帮我呀，我求求你了，前那天我真的对不起你，希望你大人大量的别记我的仇啊！
小孔笑了：姐，你看我记仇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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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知道去汶川县城的路已被泥石流冲断，但她们却偏偏走的是这条道，因为只有这条道才是走县城医院最近的，如果去都江堰市的话，
同样是路被冲断，但那就太远了。
张娜姿和小孔赶到的时候，一看公路却真的被泥石流冲断了七八米宽一条大口子，
筑路工人正在抢修。张娜姿看着眼睛紧闭的父亲，一摸额头，仍然烫手。张娜姿再看父亲身边那枕头一样的氧气袋，
已经干瘪得只有半袋了。就是说，如果不近快过去，父亲一旦缺氧，后果就不堪设想。这时张娜姿多么想自己是一只大鸟啊！
张娜姿是鸟么？不是。张娜姿多么想自己是一架飞机啊！张娜姿是飞机么？不是。但飞机到映秀来过，来救过人。
但那是地震的时候，这是地震么？不是。张娜姿看着那缺口中间正在隆隆作业的挖掘机，对小孔说，
请她去给那头戴安全帽手拿小红旗的人讲，能不能少挖几撮泥，请他们做个好事，转运一个生命垂危的病人。小孔去了，
但那头戴安全帽手拿小红旗的人说：不行。
小孔说：拿钱吧。
那人说：也不行。
小孔拨通了县长的电话。
那人点头了。
小孔说：你这人才是，为啥你先头说不行？
那人说：为啥你先头不拨通县长的电话？
后来挖掘机仅仅伸了两下“手”，
就把张娜姿父女从缺口的东头拈到了缺口的西头。
张娜姿的父亲得救了。
第二天下午，张娜姿的父亲恢复正常了。其实也不是完全正常，只是不需要输氧了。小孔打去电话问候：一是问张娜姿，
父亲的病如何了？二是问是继续在汶川治疗，还是随团回家治疗，因为映秀镇通往外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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