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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寒山下叶未生
月阳
苦寒勿怨天雨雪，雪来遗到明年麦。——陆游
叶芝给最后一个病人拔了针，各病房巡视了一圈，看看表已是凌晨四点半。 叶芝感觉自己置身在一片冰雪之中，站在小时候住过的平房前，找不到家门，眼前一切都是白的，忽然房檐前挂的冰溜一个接一个的掉下来，噼噼叭叭地响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趴在护办室的桌子上睡着了，腊月二十三的炮声吵醒了她。 门开着，走廊里很空，没有一个人，她来到最近的一个病房，叶东肥胖的身子躺在一张窄窄的折叠床上，被子大部分都耷拉在地上，他只盖了一个被角。病床上，叶小慧安静地躺着，虽然是女孩子，但和她爸爸叶东小时候长得很像，很好看，大大的眼睛，醒时眼睫毛扑闪扑闪的。最近连续不断的化疗，她已完全没了头发，眼睫毛似乎也短了，戴着叶芝买给她的帽子。叶芝弯下腰，伸手放在孩子的鼻翼，感觉她均匀地呼吸着……她顺手给叶东盖好被子，叶东条件反射地一骨碌坐起来，看着叶小慧：四姐，没事吧？叶芝把食指放在唇边，对着叶东：“嘘……”叶东大赦般又一头倒下。 眼下的情景总感觉似曾发生过……是的没错，去年的这一天也是她值班…… 父亲过了这个年就八十四岁了，只是不知道这个年还能不能过得去，早上输完液后，父亲坚决要回家，叶芝正好当班。作为护士长的她一早上忙得不可开交，看看表，六妹王晓娟这个时候应该也忙着。 叶芝来到走廊，给叶东发了条短信：你领爸出去转转，他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另外他也想见你，很长时间没看到你了，见了你心情会好些！ 不一会收到叶东的短信：大街上的小门诊有的是，谁用你管了？用不着你来这里指手划脚的！ 寒冬的季节，医院里总是人满为患，太忙了！叶芝匆匆看了叶东的短信，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努力没让它们掉下来，她知道一旦掉下来就挡不住了，她麻木地呆了好一会儿。大姐打来电话：今天过小年，我收拾好了，一会儿去接爸回家。 来到父亲的病房，老人已穿好衣服，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好说歹说才劝说着脱下大衣，已累得气喘吁吁。不住地说：过年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过年！叶芝说：是的，今天是二十三，我马上请假，带爸一起回好吗？听话！ 父亲失神地向她的身后看去：晓娟。叶芝回过头，六妹来了。 四姐，你又一夜没睡吧？ 还行，不困。你怎么又请假了？ 四姐，今天过小年，我想把爸接到我家！ 这么多姐姐，轮不着你，你做得已经很多了。况且你那边的父母他们还在。 四姐，看你说的！我安排好了，我房子大，没关系的。 不行，我已请假了，你帮忙送到我家吧！大姐刚才来电话要接到她家，不能再去大姐家了，她的身体太差了，这么多年爸爸全靠大姐了！ 父母终于在他们的第六胎，如愿生了个龙风胎，由于超生父亲被扣掉一级工资，女孩就是晓娟，尽管她们几个姐姐歇尽全力保护，六妹最终还是被送了人。唯一的儿子叶家三代单传的叶东成了父母的眼珠子。 把父亲接回家后，晓娟惦着那边的养父母，执意要回去，父亲拉着晓娟的手不放：娟，爸爸对不起你！ 过去的事了，不要再说了！ 父亲竟然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过不去啊！你妈为什么早早地死了？在叶东九岁时就死了，她心里难受啊！她一说起你时，就不住地哭，她心里愧啊。孩子，我们对不住你啊！一个也是养，两个也是养，怎么单单就缺你一个人的饭啊！ 其实最为悲惨的是，晓娟受尽了养父母的折磨，小学和初中时竟自杀过两次，幸亏抢救及时。在现在的社会，竟然没让她读到高中！现在她的养父母老了，晓娟却不计前嫌，孝顺如亲！我可怜善良的妹妹！叶芝一想到这些，心里就感到万分痛疼。 从不轻易落泪的父亲，老泪纵横，叶芝早忍不住了，晓娟、父亲哭成了一团。 那晚，父亲坚持要晓娟留下来，父亲一直反复不停地说那些自责的话，一会儿糊涂，一会儿又清醒。叶芝感觉不对，急忙给外地的二姐、三姐、五妹打了电话，很可惜，父亲没有等到她们……临终时还紧紧抓着晓娟的手。叶芝很后悔，她没想到父亲走得那么急，事先没有任何症兆，…… 一年过去了，叶芝一想到父亲的突然离世，心里就充满了自责，她一直没动父亲临终时睡过的那张小床。
查完房，换好衣服，叶芝来到叶小慧的病房，小慧正坐在床上，看到叶芝，高兴地喊：四姑。 那个粉红的卡通帽子使得这个十一岁的女孩格外的漂亮可爱，叶芝动情地把小慧搂在怀里。 四姑，刚才小姑来过了，你看，这是她给我买的，小慧拿起一个雪白的毛绒玩具兔，靠在叶芝怀里，一边玩兔子，一边问：四姑，有件事我不明白，小姑是亲小姑吗？ 当然啦！叶芝抚摸着小慧的一只手。 那为什么小姑不姓叶，姓王呢？ 你小姑不仅是你亲小姑，还和你爸爸是双胞胎呢！ 小慧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叶芝。叶芝笑笑，轻描淡写地说，小姑生下来太小了，所以就把她给弄丢了！ 那为什么没丢了我爸爸？叶东正提了壶水进来。 叶芝抬了一下头。你爸爸那么胖，那么大，怎么能丢了他？叶东背过脸，倒了杯水，小慧，该吃药了！ 叶芝慢慢走出病房。父亲去世后，叶芝一直不想搭理叶东。直到三个月前，叶东来医院找她，说小慧刚刚查出了白血病！孩子的病情恶化很快，几乎没怎么得到控制！ 转过身，叶东站在身后。叶芝问：有事？ 四姐，后天又该去北京医院化疗了，我……我已没有一点能力了！ 叶芝哦了一下，拿出一张银行卡：这里有我们五个姐姐每人给你的一万块，晓娟那儿，这次就不要告诉她了，我们对不起她，她没有承担这些事情的义务！这次我不去了，三姐已经来过电话了，她会在北京等你。有事电话联系吧，我想回去睡一会儿。 叶芝转过身，晓娟已站在身后。叶东，我也给你准备了一万块，你回去休息吧，我陪小慧。 叶芝、叶东、晓娟同时沉默，叶芝看了一眼晓娟手中的一万元现金。 叶芝从这俩个三十六年前一起从母亲肚子里出来的弟妹身边走过，她扫了一眼平静的晓娟，眼泪随着她的脚步不停地掉下来。 大寒时节，阳光却也朗朗，一年前的今天，她多么想父亲在他爱子的搀扶下，走进这片阳光！ 腊月二十七，叶东和三姐从北京打回电话，小慧可爱的生命在那天停止了！ 翻开日历，已是大寒的最后几天。 2011．1．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