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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光

 

月阳

 

“无论你走向哪里,几时启程,都是朝向一个黄昏——人人都一样,不同的只是途中的风景与心情”

-- 摘自王一笑《六月的倒影》

 

 

他走时,我已醒来,他推开我的卧室门:“我走了,晚上记着上好门。”然后做了一个习惯性的怪样,这是他开心时的招牌动作。

我只抬了一下眼,天还没有完全亮。

一个美丽的长发女子在电梯口等着他,他们一起亲密地拉着行李箱从我眼前走过……眼泪不知不觉湿了脸颊……当然不会再入睡了。

负二层的地下车库这个时候有点阴森森的感觉,还不到八点,他的车竟然还停在那里,不是说开车去吗?干吗说谎,以为我会在意?透过车窗,车里依然摆放着我曾精心挑选的饰物。他的车永远是锃明瓦亮,一尘不染。

我的“旧时光”是一个上下两层八十多平米的书吧,位于高教育区,区内有至少两所高等院校和一个医学院的附属医院,那里一些富有的博士、海归、硕士和拮据的本科生们是我这里的主要客源,这是我把“旧时光”选址在这里的唯一原因。

站在“旧时光”向外看,各式人流形色匆匆,没有人会在这个时间里光顾我这里的。我的巧克力色两厢宝马孤零零地停在远处,显得瘦小而懦弱,此刻我觉得这车有点像我自己。转而一想便安慰自己:没必要吧,什么年纪了?

这是去年他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的那辆银色本田用了五年,中途大修过一次,不是事故,是故意造成的,那次他和我吵完后,下来开着他自己的车撞上去的,我现在想不起究竟是什么原因了,想想那种天翻地覆式的争吵就像发生在隔世了。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我的视线,很快看到另一个和她挽着胳膊的装扮极精细的男性,打扮很中性,最初还以为是个女的。定晴一看,才发现是男的。

“姐,今儿个这么早啊?我还以为进小偷了!” 我的唯一店员婷婷已进来了。窗外那个人还在向里看,显然是看到我了,向这边鞠躬。

我回过头给她一个眼神:“那位是谁?这么有礼貌?”

“这家伙。还没走!”

转脸对我笑笑,“韩国的留学生,金泰多,姐你知道吧,韩国男人特有男人气,而且有责任心!”

“那你知道韩国男人还特别大男子主义吗?”

“是吗?我还没感觉到!”她真没感觉到,也没感觉到我话中的弦外之音。

婷婷正在我的注视下擦第七次,玻璃、桌子尤其是一进门能看到的每一个角落。这是招聘她那天,除了她的调咖啡师资格外,对她最特别的要求。这孩子做得非常好。

在一个极净的房子里,房间墙壁上有自己喜欢的色彩、喜欢的画、最好有阳光射进、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放着自己喜欢的音乐,看一本自己喜欢的书,这是我的理想。

婷婷向我莞尔一笑,“姐今天要什么?”

我正冲着楼下走神儿,她又原话问了一遍。我回敬她一个笑,“和昨天一样。”片刻,她端来一杯普洱茶,很淡,这是我要的,她知道。 

他给我第一个一百万的时候,每月四千多元的工作,对于我来说就变得仅只是一个活动场所了。我要的是工作,而不是工资,所以我并没有想放弃我做了十几年的公务员工作。当那个和我同龄的科长当了副局长后,我的侥幸已放到最大,因为我深刻及时地检讨了自己:学历、工作能力、业务水平、工作经验、甚至工龄(有点厚脸皮了),我觉得我应该是那个排在最前面的人了!结果当然不是,一个八零后刚上班不到两年的男孩,不经意间成了代理科长,年底时很快被正式任命了。

我最后尚存的自尊在那刻灰飞烟灭,便请了长假。

我叹口气,回过头。

“算了,给我一杯蓝尊尼.获加!”婷婷正擦到她的“中级咖啡师”资格证,听到这话,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我。我知道这时我脸上肯定没有笑容。她张了一下嘴,没说什么,走到吧台后。我知道蓝尊尼在那些袋装咖啡豆的最后边,但我不想张嘴。

很长时间没喝过酒了,“旧时光”的酒不对外,只给熟人,而且只在我这屋子里,我绝对不想让我的书吧充满这种味道,尽管这种东西有时对痛苦有特效。有时婷婷也为我调一杯鸡尾酒,不过这里只有尊尼一种。

燕呢来了,我担心自己身上的酒味。婷婷迎过去。听得燕呢问:“老板不在?”

燕呢是我的常客,说是常客,她比一般的常客还来得更频繁一些。不过像今天这么早的时间来,还是很少的。

和燕呢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已是朋友。

她通常是上二楼,一坐就是一下午,有时也带着笔记本电脑来。有一次,婷婷神秘兮兮地跑过来告诉我:“姐,你不觉得燕呢的气质和美丽人间少有吗?”

我笑了:“太夸张了吧!”其实我的内心也何尝不这样认同。

“你知道吗,燕呢是大学教古代哲学的教授,听说还是个老处女,高中时代的男友在美国,她一直还等着。”

“你怎么知道?”

婷婷回过神吐下舌头,回头看看。

噢,我知道了!那个整天来找她的男孩子,坐在那边。

“她曾是他本科时的哲学老师。”她用手向后指指,我根本没往那边看。

“你的那个黑人男友怎么了?”

“早没事了,我不过是想再提高一下英语口语!”

“那个中东人去哪了,你是想提高一下阿拉伯语吗?”

“当然不是。我不过是好奇,想看看本.拉登的老乡是怎么生活的!”

来“旧时光”工作不到两年,我记不起她已换了多少个男伴,还是男朋了?我说不准这个80后女孩,从心底怎么称呼这些个和她在一起的男人们。

惯熟之后,燕呢一来我们常常一起喝杯咖啡,聊上几句。

有一天,她下楼后又找了一本书,回过头,对我说: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来这里吗?

我抬头笑一下,没言语。

她把书抱在胸前,望着窗外,很迷离地说:这阳光,这音乐,这杯热热的咖啡,还有这份洁净。

我失声笑了,她诧异地抬起头。

走过去从她手中拿过书,是一本我刚刚看过的赫塔米勒的《呼吸秋千》,还给她,边说:“我和你一样。”

她笑着问我:“是书吗?”

她的眼睛很纯净,很漂亮,和她四十二岁的年龄极不相称。即使不知道她还是处女,你仍能感觉到这个年龄的她缺少一点什么。

“不过,太政治了,那些政治,有点象吃苍蝇的感觉。”

“不是政治,不会得奖的。”

“哦?”我给她一个疑问的眼神。

“政治就是一群扭曲人性的人去压制另一群人,使得另一群人和他们一样有着同样扭曲的人性。我觉得诺奖是以人性关怀为前提,而米勒正是对这种扭曲的反抗。”

我们同时笑了。

我喜欢我们的对话。

 

燕呢走进我的小屋:“怎么了,也不出来看我?”

她坐到对面,在阳光下沉醉地眯着眼,吸吸鼻子。

“今儿个怎么喝起酒了?”

经她一问我感觉有点心酸,没理她。她抬腕看看表,又看看我的酒杯,对外略提高了音量:“给我拿只杯子。”

“每年这个时候,他肯定要外出至少半个月,今年公司中他所管的工作似乎更好于往年,他的休假是经公司高层特批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和他就不再一起休假了,当然了,他根本就没有邀请我的任何意思。”我旁若无人地自语。

燕呢喝了一口,“那好啊,你去了,这会儿谁陪我说话?”

“我其实是不在意的,但这些话总在嘴边放着,怎么才能把‘它们’赶跑?”我干掉一杯,又倒满。

“要不,我和你一起去美国?你也不邀请他,不就扯平了。”

“拉倒吧,你自己想去美国,就去啊!”我忘记自己喝第几杯了。拉着她的手,问:“你们联系上了?”

她一下子沉默了,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她干了一杯。又倒满。

“他离婚了!”我感觉到她的心情,有一点点的欣喜,一点点的凄凉。

“那又怎样?”

“当初他们结合,就是为了绿卡,结果弄假成真了!”

“这真的是你最好的‘出口’?”

我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十几年的坚守和等待,只为这个唯一!不是最好是什么?凭我们短暂的相识,我能改变得了什么?

她像刚才一样,抬起头,闭着眼睛,把自己整个人放进阳光里,她有一个精巧绝美的下巴,此刻眼泪正顺着下巴不住地掉下来。

我和她喝的咖啡通常是现磨的,有句话说人生若只是初现,我们的友谊也如这现磨的咖啡,生涩、好奇、美好、回味无穷。

咖啡用虹吸壶亲自在她面前煮了,倒出来,她从不放糖,有时我边看她喝那个让我苦得咧嘴的咖啡,边想,在她存满哲理的头脑里,苦,究竟是什么?

在她经常落座的旁边书架上放一些我猜想的她可能喜欢的书,有一次,她拿了王一笑的诗集读给我听:

 

我在你中囚禁  还是无期

为了争取自由我放飞了无数词语

却发现  它们反将我捆缚得更紧

岁月  用金色的嘴唇吻我

一年一次   在深秋

而我  是一株做梦的树 

在那些吻中

浑然不觉地拓展梦境    年轮   

我说:“这首诗不错,喜欢吧?”她抬起头优雅地笑笑,“哦,她的诗,说不上喜欢,不过就象是说我:尽管四周充满了阳光,但还是找不到出口,令人窒息。”

那天燕呢刚上楼,婷婷就跑过来:“姐:这是她的诗集,你看看!”哦,哲学家的诗,我充满好奇。很奇怪的一幅画进入视线:书的封面是一幅抽象画,海滩不是金黄,而是黑色,有一个巨大无形的阴影投在海滩上,海面上却被阳光打成白晃晃一片,三个扭曲变形的钟表软软地搭在枯枝上、台子上、似马非似马的枯骸上。

插图:萨尔瓦多.达利《记忆的永恒》

“《记忆的永恒》是萨尔瓦多.达利的作品,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和毕加索齐名!这个人死了,不过你想见还能见到他。”我从书上把视线移开,抬起头,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永远都琢磨不定的小丫头。

婷婷有点紧张,看我一眼,伸一下舌头,嗫嚅道:“……当然是在他的博物馆,用防腐剂保存了他的尸体。” 

哦,my God!我有点后悔刚才自己的反应,缓和了一下表情。

“你怎么知道这些?”我问。

婷婷放松了一点,慢慢地说:“本来……我是学美术的,有时实在是想透透气,也和我妈呕气,所以跑出来,学了三个月调酒和调咖啡。”

一下子,我的思维混乱起来,达利扭曲的钟表,与其是说记忆的永恒,不如说是因为时间使记忆扭曲!我眼前却是燕呢美丽的眼睛,无论如何不能和这个联系起来。

“姐,我带你去看达利吧,费用你出,我领路,”没等我抬头,她又去招呼客人了……

 

诗集与封面画同名《记忆的永恒》,作者:孤燕飞飞。

通篇是我看不懂的,与其说是哲性,不如说是艰涩,这才是一种让人找不到出口的窒息感,只有少数几首很清澈,看看创作日期,大概是读大学时期或更早一些的作品,其中一首《经典的康桥》,是写康桥的,有一段是:

 

我会选择飞扬

回望,回望

真愿是康河岸柳绿金黄

做那伫立河畔永恒的新娘。

 

我轻轻地读出声。婷婷过来,站在旁边伏下腰看了一会儿,立起身。我说:“挺美吧?”

“还行!”她干脆利落地说。

我白了她一眼:“臭丫头!”

“诗里这样行,不过带进现实生活就不行了,她不会想着一辈子只给一个人做‘永恒’的新娘吧?”

“这有什么不行?”

“果然是第三种人!”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姐,不是说,这个世界有三种人吗,第一、男人,第二、女人,第三、女博士!”她一边擦杯子,一边对我挤挤眼。

“男人越优秀,越吸引女人;女人越优秀,男人越疏远。这是百捶不破的真理。你不觉得她太优秀了吗?”

“那你是优秀,还是不优秀呢?”

“我……即使我很优秀,也不会在我喜欢的男人面前表现出来。”

“不真实地活着,那就不是你了,有什么意思?”

“从美学的角度讲不能太完美,太完美,就找不到出口了!”

“啊!?小屁孩儿,什么逻辑?”

“呵呵,姐姐,只可意会!”她调皮地笑笑。

 

睡不着,还是睡不着,

两杯尊尼喝下去,躺到床上反而更清醒了。

电话拨过去,刚听到那头熟悉的“喂……”

我立刻流泪了。

“我正要给你打电话,我认识了一个一流的铸剑大师,这次我要他为我们铸两把雌雄剑!雌剑柄上想写点什么?

“你疯了,家里已经那么多了,你往哪儿搁?

“那都是我的,这次专门给你铸一把,机会难得,好好想想!”

我一下子没了眼泪!“滚……”

我把手机扔一边。

 

走进他的卧室,其实是书房,女儿去北京读高中后,他一直就在这里住,书桌上的内裤,地上的外衣,枕头旁是一沓文件,被子里有几本书,我拿起这些衣服,从键盘上捏起他的臭袜子,咬牙切齿地扔进卫生间,我不想等星期天钟点工来收拾他的内衣。

我的床,洁白如雪,寝具全以白色为主调,缀了粉色的小花,像是雪地上的梅。尤其他穿着外衣躺上我的床,我会发出尖叫的。最初他会赖皮,渐渐就直接回书房了。

雪很大,店内人很多,下雪天,来看书的人就会增多,很奇怪的,楼上有几对情侣,我想,燕呢该来了。车流很慢,似乎以慢速显示着礼让,但仍在不远处有小事故发生。

燕呢到了。

好长时间,她来后,总是在二楼那个临窗的位置。

今天,她不说话,看着我笑,径直坐到她的那个位置上,我放好咖啡,把磨咖啡的手动小磨器递给她,她喜欢自己转动那个很复古的小东西。我看着她的眼睛。

她笑着,非常动人:“有一个人从美国回来了!”

“就是你等了十几年的那个?”

“去,谁等他了!”

“大学同学?”

“不是,高中!”

“怎么不一起留在美国?”

“一言难尽,中间有点别的。”

“看到你的眉毛都在笑,而且今天非常漂亮!”

“好不好,我的发型?”

“当然好了,一进门我就看到了!”

她像少女一样红着脸低下头。

“我要用一下你的小宝马,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过,宝马也就是不过三十多万的两厢车,我给你从朋友那儿找个大奔?”

“我用的是车,不是别的!”她拿过钥匙。

那天我们谈了很多,整个下午,阳光都足足地洒进,阳光下她白皙的脸上处子的绒毛清晰可见。我的心一颤,传说中的是必真无疑了!

两天后,接到电话,燕呢说让婷婷去她那里开下车,她有事过不来,我看看日历,正是星期天,她有什么事?要出国吗?

至此再也没有见到她了。

 

春天快来的时候,一天进来一个陌生的男士,拿着燕呢借走的那本卡勒德·胡赛尼的书说:“燕呢不能来了,我是她的同事。这是她借‘旧时光’的书。”

“她怎么了?”

“她就是XX大学社会科学院的博士,你们不上网吗?”

“什么?跳楼自杀的女博士就是燕呢?”婷婷失声高喊起来。“姐……”

我都听到了。

这里有极净的房子,有阳光射进,热的咖啡,喜欢的音乐,和喜欢的书,喜欢它的人也曾来过。

 

深夜,梦到燕呢和我在一起,四周充满了阳光,她一直对我说:我找不到出口,找不到出口……

起床,倒了一杯尊尼.获加。从三十层楼向外望去,夜空高深而了远,人世间万点灯火,然而,灯光再多的黑夜也是黑夜。

随手翻着桌上王一笑的诗:

 

当生活抽去你脚下最后一块木板

坠落  别无选择时

得感谢命运——庆幸

脖子上没有套索

 

白日梦——浓密的眼睫毛

长在生活的眼睑上

最平淡的面孔也会变得生动

 

我自语道:怎么会没有出口?忽然觉到自己已泪流满面。

 

 

(文中诗除《经典的康桥》外,均摘自王一笑《六月的倒影》。在此对好友王一笑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