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回目录]

 

谁是谁的美食

 

月阳

 

(本文纯属虚构,切勿对号入座)

我无论如何没想到,上班后做的第一件工作是动迁。

在一片林立的新楼中,这片要拆的住宅显得破旧衰败,小巷内泥泞不堪、垃圾遍地。

一个小四合院,两间正房,两间小房,住着一家三代,户主:郝兵;女人,做零工;女儿,读初中;儿子,外地读高中;还有一个七十岁的母亲。

一辆破旧的卡车停在门口,这是郝兵挣钱的工具。

在拆迁工作会上,一把手特别强调:绝不能因为我们拖全区工作的后腿,一定不让钉子户在我们这组里产生,是谁的任务,谁必须毫无条件地圆满完成;尤其刚刚分来的几位,见习期还没满,这正是组织上考验你们的时候。

一把手的讲话,让我的心脏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我是一名研究生,毕业后在外地飘荡了两年,父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托人把我安排在一家三流以下的机关,好孬做了个公务员。我心痛的是为找工作花费的八万元,那可是父亲起早贪黑给人垒砖挣来的。

这个工作,我倍加珍惜。

政府的拆迁公告早就贴满了区内的大街小巷,不需要讲很多费话。按照规定的办法计算了一个价钱,我和温姐开始和郝兵谈判。

政府为我们修路架桥,建博物馆,建城展馆,建那么漂亮的景观桥,那多好啊!你没看到吗?

野地里立一大桥?关我老百姓什么相干?我天天忙着挣钱,供孩子上学,没时间去看什么馆啊桥的。

政府不修路,你这里怎么能出入这么方便?

刚刚方便了没几天,你们就来轰我们走了!

怎么会是轰呢?是为了你们改善生活条件

改什么善?不改还好,这一改,我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回到农村,可回了农村,孩子怎么读书?学校早撤了;二是去住你们“提供”的楼房,可是有多贵啊?你们给的补偿价低于这个不说,还要算折旧!这两间平房,连你们间厕所也换不回来!楼房是住上了,又欠下十几万的债务。这就是改善生活?我这辈子就挣下这点家业,你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大不了让你们用推土机把我和房子一起推了!

您说的夸张了,差是差点儿,可没差那么多?

唉,对你们来说是一点,可对我们来说那是好几年的血汗啊!郝兵不安地搓着手,手很黑,裂纹很深。我想起我爸的手,我爸是泥瓦匠,他盖了一辈子房,自从我来城里读高中,我们一直是租人家的房,据说那片也要拆了,他说想回农村老家了。我曾信誓旦旦地对他说:看我的,我很快会让你住上好房子的!

抬头看看和我值一个班的温姐,坐在沙发角似乎睡着了,她的孩子十个月,她去年刚从乡下调回来。

七十岁的老太太,用她粗糙的手拉着我:孩子啊,都怪我这个老不死的拖累了他们,唉,作孽呀!

娘,够乱的了!您就别搁这儿添乱了!

老太太扯起袄襟擦了擦眼角,进了里屋。

你们回吧,给这点钱,宁可做钉子户死在这里也不会和你们签合同的。

您还是面对现实吧,给多少,怎么给,不是我们能做主的事,规矩定好了,不可能为您一个人改变!

你们说什么也没用,还是回吧,我们一家老小还得吃饭过日子,你们也忙你们的事吧, 这个妹子不是还有吃奶的孩子吗?

我和温姐几乎是被郝兵赶了出来。下一步怎么办?我们一点主意也没有,我和温姐坐在办公室里,各自假装忙乎着。

你们再去给我做工作!坐在这里能做了拆迁工作?说道理,讲政策,我就不信他能做钉子户,量他也不敢!哼!竟敢跟我玩这一套?

领导,这真的不是……讲……道理,说政策能解决的……这……这是要拿……钱说话的!?

一把手站起来,大声叱道:什么话!?这就是你们干工作的水平?干不了给我滚!没给他钱吗?他想还要多少?你们知不知道,自己的行为给整个单位丢脸,别的单位分到的任务都差不多已完成,就差我们单位了,不赶快想办法,却替拆迁户说话!你们不是研究生、就是本科生,个个都是高智商,怎么连个庄户人也对付不了?

不……是说……,人……性化拆迁吗?

什么人性化?别他妈的给我说人性化,我任务完不成,还怎么人性化!?

郝兵说,至少在别处买同样的一套房子,我们给的价格差三分之一。我们打听了一下,别的单位在拆迁费的计算上是比较灵活机动的,能给老百姓多加尽量多加些,我们也能不能……我说着说着,感觉自己有点壮烈的味道。

怎么个灵活法?一把手走到我跟前,瞪大眼睛。我听听你有什么权力给个“灵活”?一把手的唾沫溅在我脸上,我直向后仰头,生怕一把手的脸凑过来

要灵活也是我这个一把手灵活!那也要看他的态度!不信我玩不死他!他妈的!

他不是用卡车下乡送农资吗,给我查!看看有没有牌照,看看费用交齐了没?

你,带两个人给我去交警队!

你,带两个人给我去工商局!一把手站在会议室中央,用食指指着我们大声命令:他说是往乡下送化肥,看他是不是非法经营农资!哼,我是什么人,我最拿手的就是治这些刁民,去年拆迁时,那个开一个小肠衣厂的家伙和我死磕?最后没让我整疲他么?做这事,得抓住他的软肋,使劲来那么一下,看他还敢?最后怎么样,我让他得逞了吗?跟我来这套,门都没有!

关于这个小肠衣厂的拆迁,曾是一不俗的战绩,我不止一次听说过,为此一把手去年还获得了拆迁工作先进个人,另获奖金一笔!

看我治了还是治不了他?!去年拆迁任务不是顺利完成了吗?你们学着点!

去交警队的人回来报告:手续一切完好,所有费用一分没有漏交。

去工商局的人回来报告:他是从正常渠道经营农资的。

就这个价了,你们给我再去谈!!!周六周日不休息,继续上他家里,午饭时给我盯着,看他们怎么吃得下去!再不行黑夜也睡他家,搅他个鸡犬不宁!

两点时,我们终于坚持不住,个个又渴又饿,壮着胆子给领导发了条短信:是否能撤?领导一直没回复。

我们相视一下,最终小声商量决定撤离,我们没敢回家,又回到了单位,等待发落。

一把手从他的卧室出来,看上去睡眼惺忪的样子:我们搅了他的好梦。严肃地责问我们:没通知你们怎么就回来了?

晚上十点半了,小女孩早已做完作业,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们。

郝兵老婆说:你们也是为了工作,没办法,我理解你们,给你们做些饭吧,饿一天了?

我们个个看看手机:还没有领导的指示。

没有谁敢说什么。温姐的手机响了,里边传来婴儿的哭声。我说我们走吧。

郝兵在身后送出来:我知道你们是为了工作,没白没夜的,也辛苦你们了。明天如果还是给这个价钱,你们别再来了,我只能当钉子户!

一个邻居正站在大门口问,郝兵,签了没?

没有,给的价钱太低,我一家三代,连一间房也买不到,怎么住?我不能签啊!两三天没睡好了,胸口憋得难受。唉,好端端的房子不让住,我买这房时还想着给老娘在这里送终,给儿子娶媳妇成家的。

 

我不想回家。

高中时的同学梦楠给我打电话,他在一家通霄开的烧烤店,约我过去。

两杯白酒下肚,我把苦水和他倒了个净。

他醉眼蒙胧地举起杯:你知道吗?你们的一把手,是个烧锅炉出身,五十多岁了才捞个头头当当,你们那个破单位又没什么正事,好不容易来个“动迁”这么大的事,还不使劲动用他那宝贵的权力?不这样怎么显他的才能?

这点对我真是很意外。

梦楠一仰脖子又干了一杯:你好好干,找机会把他蹭掉!我苦笑一下。

梦楠没念完高中就当兵了,我高中毕业时,他已分在了土地局,工龄比我早好几年。

那片平房是必拆的,学校门口的位置,金贵着呢!政府的挂牌价半年前就出来了:六千万!悄悄告诉你吧:其实有人已拿到手了,只等着平场地进入呢!据说,楼花开始内定了!

手机响了,办公室主任打来电话:回单位开会。看看表,十一点半。我有点发软,坐在梦楠的咖色现代越野里,感觉爽极了。我们把音乐开得很大,前面交警示意停车,我一下清醒了好多,待走近,梦楠悄声说:那个人是交警大队的副队长,以前是我爸的司机。

后来不知怎么回事,一个警察开车把我送到单位,车上,警察说,这阵子严查酒后驾车,一旦查出,马上关三天。

你们一个一个说,假如你是这个被拆迁户,你会怎么说,反过来让你去说服他,你准备怎么做?

看看表,零点过五分,我感觉脑袋有点大,头上直冒汗,十一个人,不一会儿就轮到我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发言!

我嗫嚅道:那好,我们抓他的……软肋,我的软肋,哦酒……对让他喝酒,喝醉酒后,我们让他按照我们的要求签字!

一把手沉呤了一会儿,“叭”地拍了一下桌子,打断我。好,非常好!就这样。我一惊,清醒了些,这是一把手第一次表扬我。

一把手在地上来回踱了几步沉默了一会说:明天,后天停两天,我们晾他两天,他肯定会乖乖地自己找上门来,他不找我们, 后天找他,一准签!

三天后,下午三点刚过,一把手通知我们:今天我带着你们去!说这话时一把手自信地笑着,看上去成功在握。

郝兵女人和他老娘在家。

郝兵女人边哭边说:郝兵三天没影儿了,不知去哪了,前天早上下乡送化肥,现在也没回来。

你先把字签了,我们再帮你找郝兵。

真的?!你们可说话算话?郝兵女人抹了把鼻涕。

一把手笑着说:当然,我说话是非常算数的。

那可真的感谢你们了!不会我签了字,你们就不管了吧?那样让我去哪里找人!说着又哭了。

一把手笑得更欢了:你看看周围这一片,拆的拆,搬的搬,只剩你们几家了,今天下午是最后期限!再不签,推土机就来推!我这人说话最算数,你放心好了,我肯定会帮你找人的!

快签!说着示意办公室主任把笔塞进郝兵女人的手里。郝兵女人伸出粗大的手指,个、十、百、千、万数了一次,又重新数了一次……歪歪扭扭地写下三个字:席桂兰。

整整半个月的连续作战,人们似乎都松了口气,从那两间平房走出来。

办公室主任说:领导就是领导,领导一出马,立刻全拿下!

 

一把手裂开嘴露出一排黄牙:哼!他玩不过我吧!第一天上他家就看到他饭桌上的酒瓶了,这种人一不开心,肯定会喝几口,他不就是下乡送化肥吗?我给交警队一个电话,查他个酒后驾车,一查一个准儿!

我感觉心口堵了东西。

晚饭什么也吃不下,坐在院子里看星星。租来的房子、院子快十年了,我在这里看过无数次的星星,这里拆了,我不知道自己再会去哪里看星星?夜很黑,星星的光亮在这暗夜里实在是不给人多大希望。

打开电视,动画片里,小猫在玩一只刚刚抓到的老鼠,猫妈妈在一边说:孩子,不要玩你的食物。

晚上,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张馅饼,瘫在原地,一动不能动,领导变成了只长着巨齿獠牙的黄狗,他向我扑来,我惊醒,摸摸,一身冷汗!

早上,头晕脑涨地走进办公室,温姐悄悄说:郝兵发狠地打了他老婆!郝兵七十岁的老娘在那两间挑了顶的房里上吊了,发现时人已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