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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的大调曲

 

张春岭

 

 

年少时最喜夏夜纳凉,有时携一秫秸皮编成的凉席,平摊在打麦场上,同那尊无言的石磙一同沐浴遍地的月华,有时搬一板凳,坐在院外的洋槐树下,看树叶筛下的月光在风中跳荡,听摇了蒲扇的父兄天南地北地闲聊。顺风的时候,有悠扬的乐声隐隐传来,大人们说,河西又在唱大调曲了。

我们村距河西仅二里来地,中间只隔一条静静的小沙河。河西在晚清年间出过秀才,却是我们的同宗,秀才爷的子孙们都遵了“耕读传家”的古训,也是以种地为生,与众不同的是他们对大调曲这一曲艺情有独钟,或在农闲之际,或在月明之夜,月亮地里摆一小桌,弹三弦,拉坠子的围在一起,待檀板一击,使弦索叮咚地合奏起来。会唱的,也不甘寂寞,咿咿呀呀唱上一曲,倒也有板有眼。乡邻们早搬了小椅、板凳来欣赏这免费的音乐会。

秀才爷的子孙因痴好大调曲,在村里流传下两个“古经”。一个说,在某年的夏天,他们一家子摊了一场麦子在毒日头下晒,午休时候,当家的看见西北角的天空长了几朵云彩,便喊家人起来上场拢麦,其中一人说:“看看弦子潮不潮?”原来每当天阴下雨之前,蒙在弦子上的蛇皮便会泛潮,因此弦子倒成了天气预报的仪器。他将弦上紧,随手拉了一个过门,这一拉不打紧,弟兄几个顿时技痒--忙碌了一个麦季,人累得七死八活的,不闻此曲久矣--竟拿出笙箫弦管一同弹奏起来。虽然琴瑟合谐,却忘了天上的乌云正铺天盖地而来,直到一声惊雷响过,天上的雨瓢泼般堆下,他们才慌了手脚,奔赴麦场。可怜那雨下得太猛,早将麦子冲了个干干净净。还有一个是说钦用父子的。钦用领了二个儿子在麦后锄头茬地,还不到吃晌午饭的时辰,两个儿子嫌日头太毒,竟都扛起锄头回家转了。钦用大怒,气呼呼往家赶,想把儿子臭骂一顿,要知道这热苗子庄稼,头茬不好好锄,哪有黄澄澄的苍谷棒子,沉甸甸的谷穗?还没进家,就听见缕缕的乐声,原来一个儿子在弹三弦,一个在拉坠子,钦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喊了起来:“你俩都没听清弦定得太低?”--回来时的一腔怒火,早抛到九宵云外了。

这“古经”里有多少演义的成份,我没有考证,但他们对大调曲的痴迷,却深深印在了我心中,以至于多少年过去之后,每当月满西楼,似乎还能听到那飘渺的乐音。不知道秀才爷的子孙们,还唱大调曲不?

刚参加工作那几年,是一生中难忘的快乐时光,工作之余读读小说,练练写字,日子过得顺风顺水的。夏天的小城里找不到打麦场,便将竹席铺在机关楼的楼顶,享受风的抚慰,消受夜的清凉。有时候嫌蚊子骚扰,索性将枕席铺在办公室的电扇下面,呼呼的扇叶扇走了蚊子,也扇走了难耐的暑气,只要头一挨了枕,不到三分钟,便能够进入梦乡。

周先生便是那时来当我们头儿的。他身材魁伟,最叫我们称奇的是在机关食堂吃饭,一天要吃进去二斤粮票,那可是商品粮吃香的年月,我们一月的定额都是只有二十九斤半。周先生对我们的称奇不以为然,他说他是穷苦出身,早年给地主扛过长工,后来当农会干部,那时候他虽然是正局级,家小却都在村里种地。周先生说:“修板桥水库时,我一顿能吃十二个包子,还要喝三海碗稀饭。那时候还不兴工资,在乡里伙上吃饭也不要钱,炊事员每次见我从水库工地回来,心里总要格登一声。”

周先生文化虽然不高,对大调曲却也有雅好。八十年代初的县城,还没安装多少路灯。月明之夜,总见他挟了蓝布包,悠然步出大门,去找爱唱大调曲的同好们。原来那蓝布包袱里,裹着一本大调曲谱,纸页早已发黄,好象再也禁不得清风来翻。同住机关宿舍,我们是对门邻居,晨昏之际,总见周先生戴了老花眼镜,一笔一划地抄曲谱。某日,他劝我也学学大调曲。我那时年轻气盛,自然不把这老古董般的曲艺放在眼里,便婉言谢绝了。 现在想来,我对音乐怕是要抱憾终身了。上小学时,班主任子轩老师曾想过让我学吹笛,但看我态度不够坚决,就无奈地放弃了。周先生让我跟他学大调曲,我又将机会轻轻错过了。遥想古时读书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我连个口琴也不会吹,算得上一个笨伯了。

那天周先生见我对学大调曲没有兴趣,本来充满希望的眼神当即黯然:“现在的年轻人啊!光好听那嘭嘭嚓、嘭嘭嚓的音乐,爱跳扭屁股的舞,这大调曲到我们这一代,就要失传了喽!”言语间透出无限的凄凉。

二十多年过去了,然而在我脑海的深处,河西弹奏的乐曲似乎仍时隐时现,周先生月光下那挪动的身影朦朦胧胧,当那一抹旧时月色浮上心头时,便突发奇想:要是再碰上有唱大调曲的,真该静下心去好好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