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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走凤凰

——记念沈从文

 

张立先

 

因了风,因了雨的缘故,置身听涛山,便感觉到几分悲凉和凄楚。 看日出日落,度春夏秋冬,记忆深处的回龙阁,便老在眼帘浮现。 秀丽的沱江虽少了清纯,但雄奇的北门城楼犹在,城楼下倚立数百年的回龙阁吊脚楼群犹在,凤凰城倒映在清晨或傍晚的水里雾里,依旧披挂着古朴的衣衫,令游人赏心悦目,流连忘返。 五月初,我去了湘西凤凰。去是早想着去的,既不为观景,亦不是探奇,而是想去凭吊昔日的文学和祭拜一个不死的亡灵。

千里驱车走凤凰,原想可留下一点文字的,不料冒雨爬上听涛山,当我手捧一束野花有些木讷地祭拜沈从文先生墓后,便在心里鄙视文学和那个可悲的年代了。 我虔诚地捧着野花在墓前留影,竟留下了不尽的念想和深深的悔意。

悔之何也? 一是不该选在先生百年之后贸然走进从文故居:身从故居出,悲从心中来。二是不该冒雨攀爬听涛山,搅扰一个早已溶入山水,融入故乡且安然睡去的长者亡灵。

悲者何也?文坛已无沈从文,文坛再无沈从文!在我的印象中,沈从文自1949年后便在文坛销声匿迹了。正值中年遭遇厄运,非是他不肯与文为伍呵。位于北京郊区当年的革命大学里,有一个学员就是沈从文。反右时期,沈从文数次用刀割手割颈,打算毁掉自己的生命。论争,拉帮结派地论争,是20世纪20~30年代中国文坛的特点。在那个年月里,沈从文以《大公报文艺副刊》主编身份试图不倚左、不偏右,巧走第三条路线派,结果两头不讨好,两头得罪人。 在我的记忆中,新中国的文学史里,找不见沈从文的名字;大学教科书里,新华书店的书架上,找不到沈从文的文字。似乎,中国压根儿就没有沈从文其人。在我的收藏里,有沈从文的两顶帽子:反动文人、无聊文人、讨好共党;反共老手。前者是台湾那边送的,后者是文革初期造反派给的。

沈从文次子沈虎雏曾对人讲:第二次文代会期间,毛泽东接见代表时,握着沈从文的手问他多大年纪,说你还不算大嘛,还可以写几年小说嘛。周恩来也鼓励他再写小说。可同时,书店通知他:你的书己经过时了,烧了。他知道,台湾也禁了他的书。 面对现实,沈从文哀叹:我往哪里去呢?我怎么活呢? 命运和沈从文开了个玩笑。

建国以后,沈从文离开文坛,一头钻进历史博物馆,钻进故纸堆里,集数十年之功,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方面取得了惊人的成就。 在听涛山,在去沈从文墓地必经处,一代怪才黃永玉为表叔立了一块颇具匠心的碑。碑文是沈从文的话,字却是侄儿手迹:一个战士要不战死沙场,就回到故乡 果然,沈从文去世后四年,他被亲友们送回故里埋在了听涛山。

沈从文的墓碑是一块高约九米宽有六米的不规则巨石,墓前的蓝色文字乃先生生前说过的颇富哲理的话语:照我思索,可理解;照我思索,可以识人 墓碑背面亦有这样的题刻: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此乃其姨妹——国耶鲁大学教授张充和先生所撰之挽联。 我记得沈从文针对文学曾讲过有一句话:我只想做一个打前站的小卒。黄永玉亦曾转述过钱钟书说过的话:你别看从文这人微笑温和,文雅委婉,他不干的事,你强迫他试试!” 黄永玉说:如果他能够在今天还是一个壮年的活,他能做很多的事情,他会很快乐,可惜他死了。在最好、最需要活下来的年月他不在了。一代这么有才华的知识分子,生活在那一个不正常的时代,真是可惜。可惜不是可惜这些天才,而是可惜那个时代,糟蹋了一代精英!”

1988510日,沈从文走了。他夫人张兆和这样告知友人:火化前他象熟睡一般,非常平静,看样子他明白自已一生在大风大浪中尽了自己的责任,清清白白,无愧于心。 专程从上海赴京参加葬礼的李小林,曾向父亲巴金描述过不知是什么规格但却感人的告别仪式,巴金老人是这样记录的:“沒有达官贵人,告别的只有些亲朋好友。厅子里播放着死者生前喜爱的乐曲。老人躺在那里,十分平静,仿佛在沉睡,周围几蓝鲜花,几盆绿树。每个人手拿一朵月季,走到老人跟前,行了礼将花放在他身边。沒有哭泣沒有呼唤,也沒有噪音惊扰他。人们就这样安静地跟他告別,他就这样坦然地远去…….” 反右期间和文革时段,外人不知沈从文的境况。 沈从文1985年在西交民巷寓所曾接受一家杂志采访时说:“我一直是乡下人。

从湖南到北京我还是乡下人,想变,人家也变了,总也赶不上,到今天我还是乡下人。

我不是聪明人,不会变。

他说:说起来,在文革里我最大的功劳是扫厕所,特别是女厕所,我打扫得可干净了。 说着说着竟抱着前来采访且被他这句话感动的女记者嚎啕大哭……

有许多人感叹沈从文的销声匿迹,却不肯探究原因。殊不知,他离开他既爱又恨的文学而走进文物圣殿,于他是人生悲剧,于国家乃是大幸!他倾后半生之力研究的领域,实属一项文化空白呵!文革期间,许多本该活着的却死了,沈从文无疑属于牛鬼蛇神,肯定该死的却奇迹般地活着-----尽管活得不舒心。于是我猜想:在那艰难的日子里,沈从文死都不怕,还怕活吗?”

实实在在,沈从文死了-----早在50多年前作出诀別文学时,他就死了。 真真切切,沈从文又活着-----自上世纪80年代后期至今,一个唯美主义的友善的沈从文,从爱他想他念他的人们的心中复活,继尔走进史书,走向书店,走向大学讲堂……

我执意在从文墓前留影且将照片放大,置于书斋废思堂,悬作永恆的纪念。 走风凰,去时有一种渴望,想在沈从文故里充电,祈盼在凝眸墓址,碑文或故宅的瞬间,感悟一些思想,沾染些许灵气。 不曾想,在凤凰游览,我内心竟十分沉重。我不知道我们百般聪颖的国人,因何可以人人几十年如一日鄙视沈从文? 在漫长的岁月里,文坛沒了沈从文,百姓生活里沒了沈从文,居然都还活得好好的----有些人,尤其是过去崇拜沈从文后来又痛骂沈从文的那些个文人(或曰文官),还活得真很不赖。这是为什么?

而今风向一转,沈从文复活了。这是一种表象呢,还是历史的必然? 倘若,风向再一转呢,或者再转三转四转呢-----那会怎么样? 那时,我不知道,我的同胞们还需不需要沈从文? 我想:时代需要他他依旧会,岁月允许他他才能”“ 你同意我的观点吗,沈从文先生?

窗外有雨,也有风。斯时,我不知遥在千里之外的凤凰城有雨无雨,但听涛山有松林必然有风,风声传我心语问话,沈从文先生一定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