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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之歌

——献给母亲七十寿辰

 

张立先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离开故乡久了,母亲的形象似乎淡漠,可母亲的一双手,竟从纹理到肌肤,在我的脑海里浮现,愈来愈清晰,愈来愈粗糙丑陋了。这是什么样的一双手啊!十指短粗,犹如锯齿;骨节凸现,宛若山峦;厚实的手掌,状似久旱而龟裂的垅田;皱纹像蜘蛛结网的手背上,青筋暴突,凝固着无情岁月的沧桑风雨和太多的痛苦与磨难。

    母亲本是金口古镇上的姑娘,自幼便父母双亡,跟着姐姐过日子。许是命运捉弄,她成了鄂南丘陵一个名叫张瓦匠湾村庄的农家媳妇。从如花岁月到耄耋之年,她摸爬滚打在张瓦匠湾的山岗田园,含辛茹苦抚养了六个孩子。在孩子们缓慢成长的日日月月里,母亲操持家务,勤扒苦做,常常以泪洗面,在熬着稀粥的大铁锅里为全家搅拌未来;也常常被迫在灶火堆里,用烘烤的红薯或玉米棒填充孩子的渴望……

    光阴荏苒,孩子们陆续走出了张瓦匠湾,走出了她的视线。可孩子们觉得:无论走到哪里,怎么也跃不出母亲的视野,怎么也走不出母亲的心田。她很矮小,也很平凡,平凡得在农家小院里司空见惯。她很卑微,也很伟大,她以妻子儿媳身份持家,亦以母亲的胸怀付出辛劳,忍受折磨,奉献慈爱。以丈夫的快乐为快乐,以婆婆的痛苦为痛苦。她虽不识字,却拼命挣工分拼命种菜养鸡养猪攒钱,为供所有的孩子上学读书。她常常在家人车水马龙般疯抢的饭桌前忙碌,然后蹲在灶台前独自哭泣;她常常将最可口的饭菜端给病床上的婆婆,自己偷偷地扫荡那些残菜剩羹;常年身着补丁打补丁的衣裳,却让上学的孩子们整洁鲜亮;自己生病,往往只躺在床上哼哼,苦熬硬撑,若孩子们病了,她却跑前跑后求医,甚至请神下跪,虔诚得硬想把孩子们的这病那病都包裹给自身……

    母亲啊,人世间的至爱,骨肉间的亲情,您是怎么偷学了去又传染给了您的孩子们?! 遥远而朦胧的记忆里,母亲的手是温暖柔软的。背起书包上学堂的路上,我的小手与母亲的手形影不离。那时,母亲的手还是美丽的,她把手盖住我的手,我的手就不见了。我期盼着有一天,我的手能盖住母亲的手。 也就在那个年月,人民公社的大食堂垮了,母亲的手便被饥饿使了魔法,顿时变得粗糙起来。先是去冰天雪地的湖汊里挖掘野藕,在烂泥堆里反复挣扎,将全家老小的希冀捆绑在舀水捣泥的器皿上。继而是满山遍野疯跑着搜寻野菜、野果、树叶树皮甚至树根,用手刨刀割的方式,期盼在每人每天二两粮的稀粥里增添些许能量……实在逼急了,母亲便缠着父亲,夜里去偷偷开荒种粮种菜,(编者注:人民公社是公产思想下的产物,不允许私人种植)然后再偷偷将粮食和蔬菜变卖成生活必需品……

    如今,我已人届中年,能解读生活的甘苦了。偶尔回趟老家,最不忍观看的,便是母亲的手。冬天,这双手到处捆绑着膏药;即使在温暖的春夏,这双手也缀满着茧花和累累伤痕。儿女们都大了,母亲却仍闲不住,一双手在房前屋后动弹不停。劝她?谁说了也没用。母亲的座佑铭是:能动的时候,决不找儿女麻烦。 由此,我常常感叹:母亲给予儿女们太多太多,现在,儿女们的手都能覆盖住母亲的手了,而我们,能用什么作为回报呢?我们欠缺的,母亲不缺;母亲欠缺的,我们也欠缺啊! 思来想去,我便想以我的笔,蘸着我的思念我的感激我的记忆,写一支歌,祭奠母亲那双曾经是温暖的柔软的却因岁月无情打磨而失去光泽的粗糙的丑陋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