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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桃的恋情

 

曾龙全

张石住在核桃寨,生的两个儿子,名字取得怪,大儿子生在板栗树下,就取名板栗。二儿子生在核桃树下,就取名核桃了。

核桃象条蛮牛,绰号却叫歪嘴,只因儿时上树掏雀窝掉下来,太阳穴上添了一块疤,更不妙的是,患了面部神经麻痹症,口眼扯到一边去,嘴角有时流着讨厌的口水。这副尊容足以使他的婚姻无法动。

日月不等人,照此一拖再拖,眼看嫩笋就要变成老竹竿。张石吃不香睡不稳,不时去找寨中的老媒婆发面团打探消息。发面团五十挂零,一身肥肉,身腰又短,象一砣发酵的面团。她替人拉线搭桥大半生,还没碰到如此难做的题目。可是,明里暗里她收受了张石不少的礼,只好东颠西簸象卖命一般替张石出力,怎奈毫无结果。正在为难之际,她发觉寨中的穷汉老黑从张石那白瓦粉墙的小院门前经过时,总要细细地看上一番,看过之后便轻轻地摇头,走出去几步少不了又要回头再看上几眼。这些细微末节全被眼力如刀的发面团刻在心上。她把自己的想法跟张石说了,张石惊愕不已,亏她有胆量敢想,老黑那独生闺女桂花是核桃寨的一枝花哪,就连连摇头,责怪发面团欠了思量。

发面团早已深思熟虑过了,当下她说:你依得我三件事么?张石说:依得,再有几件都依得。发面团拢拢脑后小巧玲珑的发髻,悠悠地说:第一件,你替那穷汉谋个找钱的门路;第二件,你让核桃往他家多走动,多干些活;第三件,你要有耐心,慢慢等待,不能露出口风,让人晓得你在打人家闺女的主意。

偏在此时,老黑得了伤寒病,张石忙让大儿子板栗用手扶式拖拉机将老黑送进县医院。出院一结算,五百多元人民币,全由张石给垫付了。那一季的农活,他让二儿子核桃去帮老黑干。待老黑的体力恢复之后,他征得老黑的同意,为老黑买了一挂“驴吉普”(即一匹黑叫驴拖一辆手推车)那驴能驮能拉,老黑的钱文渐渐活泛了。

老黑是位知恩必报的倔强老头,常对女儿桂花说:要记住张大叔家的恩德。

忽一日,发面团上门来提亲,提的是张石的二儿歪嘴核桃。老黑正愁没有报答张家恩德的机会,便一口应承了。没想到,桂花抵死不允。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怎好反悔。老黑一气之下,对女儿发了威,非要她答应不可。不料,那桂花也是位倔强人,见说不转铁了心的爹,竟然失踪了。时值雨季,山洪汇集,把条好端端的溪水弄得浑浊如浆,枯枝败叶夹杂其中,汹汹涌涌,狂吼怒叫……桂花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老黑看着雨天相连的混沌世界,突然晕倒在地……

桂花失踪了。核桃抱着沉沉的头,心里一阵一阵地发紧。他倒不怕为桂花的失踪而承担责任,而是怨爹不该瞒着他托人去求亲,干出这等假慈悲勾当来。他喜爱桂花,但从来没想过要娶她为妻。他明白自己的缺陷,从来不想做强人之难的事。现在,活跳跳的一个好姑娘为了他而死活不明,万一她丧了生,这罪魁祸首无疑是他。他把头发抓得更紧,更牢,好象要把自己提起来,飞到云端,察看桂花的下落,多好的人哟,他默念着,但愿她无灾无难……”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桂花的失踪,对于核桃寨其他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十分了不得的事情。老辈子手里就常发生为抗婚,或寻短,或私奔的事。出于邻里的情面帮着找找,安慰当事人一番,再议论上几天,兴奋上几天,也便淡忘了,各自在干着该干的事。核桃寨照旧象世外桃园一般的清静,那山水云雾照旧象仙境一般的迷人。至于当事人家的苦闷,悔恨,悲愤,却与局外人不相干,谁让他们闯鬼呢?煎肠煎肚,寻死觅活是自找的呀!找生活要紧,谁有功夫去管这挡子不当油盐的淡事?何况,这挡子事谁能保得定就不落在自家头上?

老黑扑倒在地,落了个偏瘫。核桃不顾张石的阻拦,自愿呆在老黑家,白天侍弄老黑的田地,服侍老黑吃喝拉撒,夜晚就跟老黑做伴。他把老黑的家该修补的修补,该添置的添置。对老黑的病更是上心,只要听到个单方,就生方设法去采药,或蒸薰,或擦揉,或煎服,比亲生儿子还尽心。

善于盘算的张石,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就长叹短吁。他在世上混了五十六个年头,从来没有这么熬煎过。从哪方面想,他都不明白自己的好心为什么得不到好报。钱花了,力使了,儿媳没得到,反赔了个儿子,这算球的精明。老黑遭了偏瘫,固然可怜,但是他张石总不能白贴个儿子给他养老送终呀。于是,他要核桃回来。他说,地里的活你嫂子巧品一个人咋个吃得消?核桃就说,吃不消就请工呗,你有钱。噎得张石倒吸一口冷气。这场灾祸不都是为你这不争气的货才引起的吗?便大吼一声你给老子滚蛋。先前,核桃还抽空回家来看看,这下,他可真的滚蛋了。

 

核桃这个壮实的男子汉,享受不到女性的温存。他把痛苦深深埋藏在心底,用汗水和劳累来湮灭和麻痹自己。一家人的田地,他和嫂子巧品俩人耕种。嫂子毕竟只是帮手。他拼命地干,发疯地干。然而,他象条牯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任苦任累总有过剩的精力。这过剩的精力无处发泄,苦苦地折磨着他。孤灯只影,无法入睡,他便捂在被窝里陷入无边的痛苦和遐想。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熬着漫漫长夜。白天他还好过一些,因为,身边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女人陪着。虽然她是嫂子,但毕竟离他很近,难免有些皮肉的接触。嫂子迷了眼,须他吹,他戳了剌,得嫂子挑。地里就只有他两人呀。嫂子是位善良热心的人,口快心直,从不扭捏作态。他确信嫂子没把他当成饿狼般的光棍汉子,而是把他当成不晓人事的小兄弟。不论他躺在被窝里做过多少回女人的梦,在嫂子面前,他总十分规矩,从没有非分的举动,就连越轨的妄想都没有。他俩的亲密,严格遵循着叔嫂的伦理。而与嫂子在一起,他还是得到了一点安慰,有一种说不明白的满足。他爱看嫂子那白白的脖项,爱看她那被汗水粘贴在前额和脸颊上乌黑的发丝。他觉得嫂子是天下第一大美人。美能挑逗情欲,但也能安息冲动。

歇响时,他喜欢吹叶子,但吹得不好,老跑调,因为他的嘴唇有一半不听使唤。他却偏要吹。吹的都是山里人的情歌野调。嫂子有一副好歌喉,常随着他的调子唱。每到这时,他就迎视着嫂子那双水灵灵的大眼晴,心里甜丝丝的。嫂子微笑着,她唱得很动情,很轻柔,只有他俩能听见。他不吹了,她也就不唱了。在离家很远的轮耕地里,四周是茂密的山林,除了山风就是太阳。偶尔传来斧子声,远远的,是那么空洞,凄凉。叶子不吹了,调子也不唱了,晌午饭也吃了。她就从前襟上取下针,边纳鞋底边问:他叔,核桃寨的姑娘你看谁好?他双手枕着脑壳,仰靠在树根上,望着树上的寄生草,淡淡地说:嫂子说谁好,谁就好。她就笑出声来,象风吹铃铛,清脆好听。他就把眼光落在她耳后的那片白白的肌肤上,跟着无声地笑。

她不看他,用心地穿着线,嘴却不闲着:你就这么肯信嫂子的话?要是我说桂花妹子好呢?

那就好。

我看她对你有那意思哩。

嫂子别瞎猜,那是感激,不是爱。

嫂子便不言语。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抓一块黄土,死命往远处摔去,打得灌木丛噼啪作响,就起身到地里去,往手心里吐一口口水,挥起板锄,嗨嗨嗨嗨地锄起来,那臂上的肉块象小耗子似的窜上窜下。他渴求女人,需要女人的温柔和爱抚,但在女人面前他却又总是惴惴不安,从来不敢与陌生女人对望。在他与桂花相处的那些曰子里,他没有说过一句出格的话,总是默默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桂花在时嘴很甜,左一声核桃哥哥右一声核桃哥哥,喊得他心慌意乱。他肚内明白,人在危难的时候,总是身不由己地奉承那些有恩于自已的人。他不辞劳苦地帮老黑家干活,在别人眼睛里,完全有理由将看做是他想讨得老黑父女的欢心而必有所图。然而,他根本没这么想。有难就帮,尽力而为,他历来对人就是如此。核桃寨人谁家都留有他帮衬过的痕迹。垒个灶,筑堵墙,杀头猪,修张犁,人们都少不了要找他。给他工钱,他收一半,留一半做人情。他总说:谁家门前挂着无事牌了?保不准明天就要你帮忙哩。谁家死了人,挖坑垒坟他在场,谁家娶亲,笨重的木柜算他背。他有力气,舍得使,爹张石总斥责他是憨包

有一回,寨里一位小媳妇得了急病,必须马上送医院救治。她的公婆均系年迈之人,丈夫系独子,人称瘦干猴,疑心特重,处不着人缘。那天偏巧他不在家,急得两位老人到处求人发善心,相帮送病危的儿媳住医院。偏偏那小媳妇天生活活泼泼,喜说爱闹。平日里瘦干猴就疑心她勾引男人,不时地揍她,咒骂她是骚母驴,是千人万众的肉垫子。谁要是去劝解,他就连劝的人都骂。他那些极粗野下流的咒骂不堪入耳,惹得众人厌恶。此时,可怜两位老人跑遍了核桃寨的人家。这家说对不住,娃他爹上西山去了。那家说我腰杆死疼,走不得路。张石和善地说可怜的妹子病得真不是时候,唉!叹息了一声就没了下文。两位老人除了咒骂自己的儿子作孽之外,能怨谁呢?这时,核桃从地里回来,听到此事,顾不上歇口气,就把那小媳妇背起下山去。那小媳妇在他宽厚的背上感动得嘤嘤地哭,在细碎的呻吟中也忘不了说着感激的话。他忘了背着的是位娇嫩的女人,顾不上体味女人喷在他脸颊上的鼻息,他只知道要快,要快。后来,小媳妇脱险了,瘦干猴却挨了核桃一顿狠揍,原因是,瘦干猴对核桃背他媳妇起了一连串的疑问,最后得出结论,是这个光棍汉想借机搂搂女人,过过干瘾。加上那小媳妇现在在路头路脑对核桃显得更亲热了,这就更激起了他的妒火,除了将她痛打了一顿,还放出话去,诬蔑核桃背他老婆是居心不良。这样,瘦干猴就赢得了核桃的铁拳。要不是众人拉劝得力,瘦干猴可能会被打个半死。

二赖特别敬仰核桃,和他成了铁哥们。

 

这一日,二赖领着狗,来约核桃去巡山。此时,老黑已经能拄着拐杖走动了。大半年来,核桃都是以老黑的病为中心生活的。现在,可以放下心,上山去玩玩。核桃拿了一副弹弓就和二赖上山去。核桃的手很准,指哪打哪,二赖恭维他是天下第一弹弓手。

一灰一花两条撵山狗在前面追逐着。

核桃哥,我有句话憋在肚里,怪难受的,想跟你说,又怕你怪罪。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干干脆脆。

说得不入耳,你不会揍我吧?

哈哈哈,揍不揍关我屁事,这得问问拳头。

那,我就不说了,免得皮肉受苦。

胆小鬼。走在前面的核桃转过头来。说吧,说吧,就是该揍,我保证不让拳头十分用力就是了。

二赖作难了,只好硬着头皮说:走吧,走吧,边走边说。其实,我是一片好心,可是啊,越行善越遭难,世间狗咬吕洞宾的事多的是。

别废话,是尿是屎尽管倒。核桃不回头地走着。

远处传来女人————”的唤猪声。在荒着的轮耕土地上,放牧着牛、马、猪、羊。放牧人多半是老人,小娃和喂奶的妇女,这里一个,那里一个。老人手抱双膝,眼晴不知在看什么,或许什么也没看。嘴里叼着一根长烟杆,并不冒烟。小娃娃则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堆,或看推屎耙用后脚推着圆圆的粪球,或看蚂蚁搬家,或男娃女娃滚做一堆,尽情地叫啊笑啊。哺乳的妇女将奶娃娃或吊在胸前,或斜挎在背上,两个奶包全裸着,奶头黑黑的,奶包被晒成了黄黑色,失去了燎人的魅力。手里做着永生永世也做不完的针线活。发现牲畜走远了,就用不同的音调呼唤不同的牲畜。遇到牲畜发情满坡疯跑,就苦了放牧人。那公畜抬起鼻子就能嗅出发情母畜的方位,边呻唤边不顾一切地冲去。那气势之大,是无法阻止的,似乎向发情母畜奉献自己是义不容辞的职责。一旦嗅到那气味,即使前边是悬崖也甘愿住下跳。核桃寨就发生过为追逐发情母畜,公畜窜下崖去摔死的事。

大家都不愿留种公畜,想在配种上赚钱的更神气了。爬一回胯,要料要钱,足月生下小畜牲,还要追加见面钱。有一回,一位小媳妇赶着一匹发情骒马驮萝卜赶漾濞街(编者注:附近城镇的集市),过完晃晃悠悠的云龙桥,正爬马上坡,身后就传来堵着堵着的呼喊。原来,驮着两大麻袋东西的一匹火烧脸黑叫驴,气势汹汹,冲上桥来,桥象荡秋千般乱甩,吓得过桥的人抓住铁链子不敢动弹,胆小的惊呼乱叫,唯恐躲避不及,谁还敢阻拦?那小媳妇回头一看,只见那黑叫驴四蹄生风冲过来,蹄铁与石板撞出火星星。火烧脸的黑叫驴属优良品种,小媳妇心下暗喜,忙将发情骒马拦住,用肩膀将萝卜驮子掀翻,还来不及摘下鞍子,黑叫驴已跃上了马背。不料,那发情骒马个子高,又处于上坡处,叫驴无法入港。那小媳妇忙将马头掉向下坡,驴子情急,仍不能入港,眼看驴主人越追越近了,说时迟,那时快,那小媳妇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容地伸出手来,引导着驴子入了港,惊得未曾见过此场面的男女们出气不匀。待驴主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追到跟前时,黑叫驴已心满意足地下来了,背上依然驮着那两袋东西。自然,那黑叫驴免不了一顿打,小媳妇也少不了挨一顿骂。骂她偷种,缺德。小媳妇陪着笑脸,不回一句嘴,任由驴主人骂。第二年,瘦干猴家就添了一匹精悍的火烧脸黑骒骡。那天桥上的小媳妇正是瘦干猴的婆娘柔妹。

柔妹嫁给瘦干猴已有三年了,连屁也不放一个。人们常打趣她:柔妹,你老公不摆子,你就不会去偷种?开初,柔妹羞涩地笑笑,后来就涎着脸嘻嘻笑道;偷你的种,一没料,二没钱,白干,你给干?弄得对方十分尴尬,慢慢就没人跟她开这种下流玩笑了。

核桃走着走着,二赖仍不开腔。回头一看,二赖落后一大截,正在看着什么。核桃顺着他的目光寻去,原来一条牛正爬在另一条牛的屁股上。

嗨,二赖,这种名堂,从小就看到现在,你还看不够?

快来,快来。二赖招手喊。

核桃莫名其妙地回转身,二赖用手一指,说;你看,那小黄栗树林边上。核桃仔细看去,远远的林边上,有人在追逐,象捉迷藏。一会被黄栗树遮住,一会又露出来。然而,那不是娃娃,是一男一女两个大人。

走,看看去。核桃甚觉奇怪。

他俩悄悄地接近那片小黄栗树林。核桃几乎把肺气炸,大吼一声畜牲,举起了弹弓。二赖抢前一步,伸手将他的胳膊往上一抬,石子射向了天空。压在柔妹身上的野猪,突然停了那只撕扯柔妹裤子的手,惊恐地扬起头,看见了坡上的核桃和二赖,吓得身子都瘫了,柔妹乘势掀开他,坐直身子,满脸是汗,泥迹斑斑,气喘吁吁,疲惫万分。她的衣襟已被撕开,未曾哺乳过的奶包肤色雪白,奶头艳红,象两团发面,紧紧地附着在壮实的胸上。她的裤子完好无损,依旧系在她苗条的腰上。

核桃哥,我们这是闹着玩。野猪说。

粗矮的野猪,力气过人,性情粗野。老婆虽有几分姿色,但身体赢弱。他喜欢跟健壮女人逗趣。风传,他跟发面团还有一手哩。

闹着玩?二赖一听,火气消了大半。既然是闹着玩,就不必当真。你愿我愿,闹着玩玩,不破不烂,原物交还。核桃寨人就是这样的。可是,这只限于未婚的男女。至于已婚者,闹着玩就受了限制。局外人限制不了,也无人愿意去制,只受限于当事人的丈夫或妻子。野猪的老婆就从来不对野猪加以限制。莫让我撞见就行。她就是这么宽容。柔妹的汉子瘦干猴对柔妹就限制得铁紧。这些,核桃寨无人不知不晓。二赖虽然觉得撞见了别人的闹着玩是晦气,但也感到很有趣,便问柔妹,你跟野猪是在闹着玩么

柔妹木然地抬起头来,瞥见核桃那双火辣辣的眼睛,忙垂下头。如果不是闹着玩,是被强迫的话,不论婚否,那男方就非得脱一层皮不可。轻者吃一顿痛打,也有破大费免皮肉受苦的,那也得看对方宽容不宽容。重者或被打成残废,或报官蹲班房,凡强奸者在核桃寨都做不起人的。柔妹深知她的表态足以决定野猪的前程。她用舌尖润了润干燥的嘴唇,突然格格笑了一下:是闹着玩。

野猪恢复了常态,扯平自己揉皱的衣裤。柔妹也拉起了衣襟。

骗人!核桃低沉地说,向野猪逼近了一步。野猪也捏紧了拳头。

二赖横隔其中,推搡着核桃,说:走吧,走吧,算我们晦气。

核桃一横手将二赖推开,正欲举拳向野猪砸去,柔妹跳起身来,扯着野猪道:还不快走,闹着玩也不挑个地方。

野猪自知不是核桃的对手,便就石下马,转身离去。走出好远,才扔回一句话来,歪嘴野狗逮耗子,多管闲事。核桃抓起一块石头就甩去,野猪脚一软,几乎扑倒。

核桃哥,柔妹抓住核桃的手臂。核桃厌恶地挡开她的手。她便蹲下身去双手死死抱住核桃的腿,嘤嘤地哭起来,你打我吧,你下死劲地打我吧,我愿意你打……”

核桃痛苦地闭上了眼,嘴角扯动着,歪嘴更歪了。

二赖悄悄走开了。眼前这一幕,证实了他的推断是正确的。他上次就对自己预言说过,柔妹和核桃终归要成一家。前些日子,二赖到二架山去挖弩箭药,正午时分,突然下起大雨来。他瞥见背弯处有个废弃的守地窝棚,便想进去躲一躲。不料,窝棚里传出男女调笑的声音。二赖最喜欢窥探男女间的隐私了,就任由雨淋着,从窝棚不甚严实的地方往里看。这一看,着实使他吃了一惊。只见核桃四仰八叉地躺在地铺上,裤子褪到脚弯,柔妹正敞胸露怀地坐在他身边。二赖倒吸了一口气。

快呀!柔妹动手自己解腰带。

二赖紧张得心要跳出口来。

柔妹,干不得。核桃拉起裤子,抱住柔妹,不许她解腰带。你只说瞧一眼的……”

哎呀,你真是老虎身子耗子胆啊,就闹着玩一回吧,都不行么?

不行,会把你的肚子玩大的。

大了好呀,你就有后代了。

那瘦干猴不把你生剐了。

他是个假男人,我早就要跟他离婚了,以后我跟你过,明天我就去和他离……”

不行,你是他用钱娶来的。

钱?钱是人挣的,我愿赔。过去,我是顾及他的二老可怜才没跟他离,现在,他爹妈也归山了,我何苦还呆在他身边守活寡?

他二人虽然仍偎着坐在一起,二赖的神经却早已松弛下来了。不但没有演出他企求看到的一幕,柔妹的衣服也收束规矩了。

我想,你还是先别离婚,让他去医一下……”

医个屁,医生说,那是娘肚皮里就带来的疾,无治了。

那,我,唉……”

我明白,你是想桂花。可是桂花……”

是啊,桂花失踪了,我现在做梦都会被吓醒。柔妹,我不能也害了你,我这辈子,决不能再害另一个女人了。

不,不,你不是在害我,我爱你。柔妹发疯地搂着他,泪流满面。

别哭别哭。核桃用舌添着她的泪。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过山雨,来得猛也去得快。二赖稀奇没看到,白挨了一阵雨。

今天,他约核桃巡山,本就是想从旁劝他娶了柔妹算了。他曾想过,核桃硬如钢,绵如水,纯如玉,只是一张歪嘴坑了他,没有哪个女人能识得这个宝。柔妹倒是有眼力,选中了这颗宝。而柔妹自己也是一颗宝啊,可惜白白被淹没在污泥里,失了光泽。那一天,他亲眼看见柔妹对核桃的饥渴,亲耳听到了柔妹心的痛楚。多般配的一对哟,过后他一直这么想着。他俩成一家,一则成全了核桃的终身大事,二也拯救了柔妹脱离苦海。这种善事,何乐而不为呢?可核桃固执的脾性又使他不敢启口。眼下,半路又闯了鬼。明明是野猪强迫柔妹的,柔妹心软才帮他开脱了。他决心要充当一回老媒婆,尽管他自己也还是个光棍汉子。

二赖一口气爬上跌水岩,已经看不见小黄栗树林了,就打起唿哨,召唤那两条撵山狗。

桂花的失踪给柔妹许多启发。她恨自己没桂花的勇气,忍气吞声地嫁了自己一点不爱的男人。当初,如果不顾及父母收受了瘦干猴的重礼,象桂花那样一走了之,不论死活,总比捏着鼻子吃臭屁强万分。她又怨桂花吃鸡蛋不分黄,只看到核桃嘴歪,看不到核桃心正。来核桃寨这些年,她没少花功夫把核桃寨的男人逐个加以比较。她最讨厌野猪这类人,象头毛光水滑的种公猪,乱跳乱爬,不认主。她也看不起二赖那样的,好不说,歹不讲,象根木头树桩。她更恨瘦干猴,阴脸狠毒。她爱上了核桃。那回她患急病,就体味到核桃的身强体壮和心地善良。特别是他在桂花跑了之后,仍不顾爹的反对,日夜去照管老黑,更让她看准了他有一颗透明透亮的心。就连他那歪斜的嘴,她也爱上了,也不觉得很难看。幸亏他嘴歪一点,要不然还能留到现在?

不过,她回过头来又思忖道,桂花嫌弃核桃,是单单只为了他的嘴歪吗?莫非还有更隐蔽的名堂?自己的爹娘收了瘦干猴家许多礼,老黑也收了核桃家许多礼,瘦干猴就因为是假男人才撒手花钱买女人装门面的。核桃家也舍得花了大钱,会不会也是……这么一想,她估摸着桂花可能已晓得了核桃是个假男人。平时,野猪那类人常来勾引她,她都一概回绝,因为她厌恶他们。她想,她可不是桌上的菜,任人挑拣品尝。而核桃有许多的机会接近她,却都没有来挑逗过她,总是很规矩明正的。桂花禁不住想,这恐怕就更证实他是个假男人了,不然,怎么能这样规矩?可是,那次核桃狠揍瘦干猴的情景总是浮现在她眼前,每当此时,她心中就忍不住充满了对他的钦佩和喜爱,觉得他是个真正有勇气的男子汉,敢于维护自己的声誉。她真觉得很矛盾,对核桃是既爱又怕:爱的是他的人品,怕只怕他是个假男人。自从嫁给瘦干猴之后,她已经尝够了做假男人老婆的苦楚。所以,那天,真是天作巧合,她竟与核桃二人单独在二架山碰到了一块。她深知核桃十分好强,就故意逗引他,硬说他是个二姨妈。核桃寨人对失去男性功能的男人都讥讽为二姨妈。一旦被公认了,可就永远寻不到女人了。核桃一听柔妹说他是二姨妈,立时就急了,甚觉冤枉,为澄清事实,便同意柔妹的建议,一起到废弃的窝棚里,他褪下裤子让她见识见识,他到底是不是个二姨妈。

小黄栗树林四周有许多的黄芪、防风、观音倒坐等药材。上西山挖矿是男人们的事,女人就挖药。平时,柔妹挖药总要约伴同往,一则好讲白话逗趣,二则防无耻男人的侵扰。自从那天在二架山验证了核桃不是二姨妈之后,她进山就不再约伴了,总想着能碰巧再与核桃单独见面,企求再有上次一样的好机遇。可惜,天不作美,机遇始终没有来。核桃好象在故意躲她。今天,她又怀着侥幸进山去挖药,却不料碰上了对她垂涎已久的野猪。她违心地说那是跟野猪闹着玩,一半是为解救野猪,一半是为了激起核桃的嫉妒心。现在,她跪在核桃面前,尽管核桃没有任何处置她的权利,她却巴不得能受核桃的惩罚。核桃缓缓睁开眼,痛苦地扭过身去,准备走开,无奈被柔妹死死抱着腿,迈不动步。

核桃哥,你就忍心让我这么跪着?你打我吧,往死里打……”

可我怎么配,你回去让瘦干猴打吧。

我不要,他才不配,我今生只有你配打我,只有你配。核桃哥,难道你的心是铁疙瘩?难道你忍心看着我去跳崖,投水,上吊……”

核桃的心在颤栗,他不能再无动于衷了。生活给他安排的场景太残酷。桂花为逃避他而下落不明,柔妹为得到他而以死相逼。他坑了一个,不能再害另一个。他必须给柔妹以希望。至于往后该怎么办?他不去细想,反正他问心无愧。于是,他收起弹弓,伸出手,将柔妹扶起来。

柔妹,人来世上只有一遭,万万死不得。

可我活着比死还难熬呀……”柔妹已经泣不成声了,伏在他急促起伏的胸上,哽哽咽咽地求着,你就答应我吧,核桃哥,答应我吧。

核桃轻轻摩挲着柔妹散乱的头发,望着绵延不断的群山,气势大减的乱石河,悠闲散漫的牛马猪羊……心中空空荡荡,不禁冒出一连串稀奇古怪的问题:世上为啥要有人?人到底是什么东西?人死了会到哪里去?牛马猪羊有没有人心里这种痛苦啊……

核桃哥,你说话呀!

核桃仿佛沉寂在深深的大山下,仿佛刚从遥远的恒古太空返回来似的,他眼里噙着泪花,嘴唇抖动得厉害。他收缩着胳膊把柔妹紧紧贴在胸前,半天,才吐出一句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不能死,我们要活着,永远活着,永远在一起。

柔妹发疯般地在他赤裸的胸上亲着咬着,带泪的脸被幸福的红云笼罩着,象清晨挂着露珠的月季。

二赖快乐的唿哨打了一遍又一遍,柔妹还以为他是在催核桃,就说:明天,正午,我在二架山窝棚等你。

不,柔妹,你什么时候离了婚,我什么时候明媒正娶地将你讨过来,好吗?

好,依你。哥,来亲亲我。

 

 

西山越来越热闹了。据说,西山的矿石出口赚外汇哩。矿石价也提高了。因为是鸡窝矿,不适宜大规模开采。于是,上西山土中求财的人多了。外寨,外乡,外区,远远近近的人都有。三个一伙,十个一群,各自为阵,瞎挖乱炸。运气好的,一天能挣八张五张“大团结”(编者注:人民币100元一张的。)运气不佳的,干上十天半月连伙食费都付不过来。西山,一时间成了个大赌场。未发财的想发财,发了财的还想再发财。上西山的人有增无减,都在疯狂地干。

核桃兄弟板栗的手扶式拖拉机早换成了八成新的解放牌汽车,请城里一位有证无车的驾驶员来当开车司机。此位师傅姓黄,比板栗大一两岁光景。柔妹曾告诉核桃哥,有一回,她去割篙草,看见无人凹停着那辆八成新的解放牌,就走过去,翘首往司机头(驾驶室)里一看,黄司机正光着屁股在对巧品使劲呢,唬得她心慌神乱。

核桃一打听,那段时间,正好是板栗哥开始卧病在家。板栗也实在可怜,为了挣钱,没日没夜地在路上颠簸。钢打的利斧也有使钝的时候,何况乎肉体?他终于把身子累垮了。核桃见他的脸象刀削似地瘦下去,曾劝他别作践身子,可板栗却说:政策变得快,得趁机会大抓一把,等不准干时,已经挣到养老钱了。核桃知道,这是爹张石常挂在嘴边的话。他只能替哥哥难过。哥挣到了多少养老钱他不知道,但他晓得哥得了腰肌劳损病和严重的胃溃疡,也晓得嫂子巧品已经移情黄司机了。他不敢再往下想,怕想到嫂子最后会被黄司机给拐走,哥哥也变成光棍的那种寒心的结果。过去,巧品可不是这样的人。他做梦都不曾想到,对他亲如同胞姐弟,总是对哥哥温情脉脉,很受他尊重的嫂子,如今竟变成了不认主的骚母狗。他记得,她刚嫁到核桃寨来的那一年,有一回,野猪借酒摸了她一下面颊,她就给了野猪一记响亮的耳光。那时,他家还并不富裕。可现在,家富了,连养老钱也都有了,她的心却完全变了。核桃理不出头绪来,也不想去理。唉,只但愿嫂子跟那姓黄的只是闹着玩一阵而已,不要最后被那骚叫驴拐走才好。核桃对柔妹说,这事你知就可,千万不能传出去啊。我哥已经是病缠身了,太苦了,别让他再受折磨了。柔妹点头说,我知道,我就是跟你说说。

老黑的病已明显好转,能牵着黑叫驴到地边走走了。核桃收完包谷,种下麦子,就去挖矿。这期间,柔妹背着瘦于猴时常过来照看老黑。她与瘦干猴的婚姻关系一直没能解除。乡上那位未婚的妇女主任总以大局为重,认为他俩口子不具备离婚条件,极力劝说柔妹珍惜夫妻感情,也狠狠批评了瘦千猴的粗暴行为。平时口舌玲利的柔妹,在妇女主任面前找不到话说。憋了半天,才鼓起勇气吐出了一句羞于出口的话,我跟他三年,连娃娃都没有生过一个。不料,年轻的妇女主任却大加赞赏地说:好呀,你们是计划生育的模范。柔妹一阵酸楚,知道跟这位不懂男人的姑娘无话可说,就惴惴地问,怎样才算达到离婚的条件?妇女主任不耐烦了,你这位大嫂,怎么这样不懂理,我磨破嘴皮劝和你们,还不是为你们好。你丈夫不愿离,这就达不到条件。结婚自由,离婚自愿,这是双方的事情,由不得你单方面说黑道黄。好了,就这样,回去吧,我还有事要办。说着就关上抽屉,做出要走的表示。柔妹眼看完了,一种奋争的野性油然而生。她不顾一切地说:我是山里人,不晓得弯弯绕绕,就算你说的对,不能单由一方说黑道黄。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说不愿离就不能离,而我要离却不准离呢?难道就许他说黑道黄?你是女人,为什么不替我们女人做主?不管你怎么绕来绕去,反正我要求跟他离婚。她越说声越高,惹了那位妇女主任。妇女主任也放开唱歌般甜脆的嗓门,针锋相对地说:作为女人,应该懂得自重自爱。女人不是衣裳,今天给这个男人穿,明天给那个男人穿。应该懂得,夫妻关系是受法律保护的。有什么矛盾,要互相适应。互相适应,懂吗?比如,丈夫打你,骂你,你就应该检查自己的过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只要你不惹丈夫生气,他就不会打骂你。你晓得他的脾性,就要将就他的脾性,不惹他生气,这就叫适应。再说,我也批评了他。他刚才不是向你作了保证吗?既然他已经保证不再打骂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呢?别再闹了,离婚没有好处。和和顺顺过日子,发家致富要紧。就这样,柔妹婚没离成,反挨了妇女主任一顿训斥。瘦干猴知道结婚容易离婚难,只要自己不松口,柔妹就得乖乖地呆在他家里。他明白妇女主任的意思,是全力维持婚姻家庭的完整。从那以后,他对柔妹限制得更紧了,打骂也更频繁了。在辱骂中还增添了个新名词:打死你这不懂得自重自爱的贱货你为什么不适应老子的脾性,尽惹老子生气。尽管如此,柔妹甘愿承受皮肉之苦,也忘不了到老黑家去,洗补老黑和核桃的衣服,给核桃做鞋。但是,当核桃问起她离婚的情况时,她只说,快了,正在办理,背后她只能暗自落泪。她不向核桃哭诉瘦干猴对她变本加利的折磨。她默默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做完了,只深情地望望核桃,又默默地回去。

今天,鸡叫时分,核桃就起床了。他端起老黑的尿罐到后园茅坑里倒了,就着从箐边接下来的水槽胡乱抹了一把脸,捧起清凉的水漱了漱口。山的层次还分不清。混混沌吨,此起彼伏的鸡鸣和看家狗的吠声为表示尽职似地,有事无事地冷叫几声,证明这混沌的山里还有人的存在。核桃没有出过远门,他不懂得山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他只知道人活在世上就是为了熬寿数。谁的寿数长谁就了不起,至于寿数是怎么熬过来的,人们并不关心。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出日落,月缺月圆;周而复始,不就是熬个寿数么?现在,他看着东方阴黑阴黑的天,晓得天快亮了。天亮前的东方就是这么黑。他不敢耽搁,忙生火做饭,要做好老黑一天的饮食,还要做几个包谷面粑粑,他要带到西山去做晌午饭。他与二赖和小全合伙。二赖只有一个老娘,身子骨硬朗,自己能吃能做。小全年方十五,是家中的闲散劳力,也无挂牵。因此,他俩在山上睡,懒得回家,核桃却丢不下老黑,宁愿吃苦,早上山晚下山,一天两头跑。

天放亮了,核桃背上包谷粑就出了门。拐过后墙角,刚走上大道,就见柔妹迎上来。

核桃哥,我等你多时了。柔妹急切的话语使核桃暗吃一惊,正欲发问,柔妹说,他答应离婚了。

真的?!核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柔妹对他说了原委。原来,野猪早把柔妹和核桃的关系告诉了瘦千猴。瘦干猴已领教过核桃的铁拳,不敢对核桃怎么样,就一直对柔妹发泄醋意。他决心不让他俩如意。他有法律的保护,他是强者。然而,老天不容跳蚤长大。他的同伙找上门来了,声言他们的走私行为被察觉了,为了过关,需要吃点亏,交出一部份款。因此,来人要他退出一万块钱来,不然的话同伙们将让他当替罪羊,送去公安局。他只得满口应承,不敢深问这事的真假。来人限他月底交清,不得有误。眼下已是中旬,他根本没有存款,邪路上的钱来得容易也去得快。十来天功夫,就是变卖物件也来不及了。他耗子眼珠转来转去,忽然转出一个主意来。既然柔妹的心已野了,迟早难免要弄出事来。情敌又是那打不过的核桃,万一柔妹的肚皮弄大了,他的脸就丢尽了.核桃寨人都会知道他是二姨妈了。何不如就石下马,顺柔妹的意,离了去球。一则去了块心病,二则还可捞上一把,发点离婚财。主意已定,他就对柔妹说:老子不如你的意,你就滚蛋,老子成全你去跟那歪嘴狗,不过,得赔偿老子的损失费,两万块。限期三天.钱交清楚,老子就跟你这骚母狗去领离婚证。

柔妹又喜又忧。喜的是,终于盼来了希望的曙光,忧的是这两万块钱哪里去找?柔妹一夜未曾合眼。后半夜,瘦干猴就匆匆出门去了,柔妹猜测,他可能是下山找同伙去商量了。天刚亮,柔妹也就急着来找核桃。

两万块?核桃也傻了眼,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呀。他在家中时,钱从来不经他的手。后来到了老黑家伺候老黑,更无法去挣钱了。最近他才开始上山去挖矿,虽然是挖到了矿石,但还没变成钱呀?再说,那些矿石二赖,小全也各有一份。就算是全归了他,充其量也不过千把块钱啊。幸福啊幸福,你是这么诱人,又是这么残酷。他呻吟般地重复着,两万块,两万块……”

我们都想想办法吧,千万别错过了这个机会。柔妹非常激动,紧紧地拉着核桃的手。我今天就回娘家去,也许他们也会帮我一把。

不!核桃捏着柔妹丰腴的肩头,生硬地说,我一个人想办法,我相信会有办法的。

只有三天呀,核桃哥,三天……”

柔妹,核桃情不自禁地把柔妹搂在怀里,低下头去,在她那冰凉的脸上狂吻。三天,三天,再过三天,他就可以是柔妹的丈夫了,他就是有妻子的人了,他就能跟常人一样生活了!吻着吻着,他哭了,柔妹也哭了,四行泪交融在一起,连成一片,在两张面颊上慢慢淌着、淌着……

————

黎明时,炮声就在西山矿区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妈的。二赖躺在被窝里,困倦地嘟咕着。

我们哪天也能放上几炮就好了。小全已将火塘烧着,正烤着茶。

核桃哥胆太小,不让放炮。二赖说。

不放炮,咋个抢得赢人家啊。

以辈数论他俩是叔侄关系。作为侄子的小全,自然要勤脚快手些。平常,他将茶烤好,早饭做好,二赖才起床。他俩囫囵吃完饭,核桃也到了。然后就一同到头天干过的矿坑继续挖。如此周而复始,已经两月多了。

挖矿人以棚子为单位。一个棚子就是一个挖矿组,是自然相约的同心组,利害相关。比如,挖到矿就平分利益,出了事,就平摊损失。这二年,矿山的事故不断发生。由于没有通盘筹划,各个棚子都享有同等的权利,想在哪里挖就在哪里挖,想怎么挖就怎么挖,深深的土洞不架相木。水滴浸着土块,直往下掉,却不以为然,拼命地往土层深处掘进。其通道仅有肩宽。如果见哪个坑道口背出矿石来,其它棚子的人就不约而同地从四周象穿山甲似的向这个坑道底部掘进。这时,一场疯狂的掠夺与反掠夺的争斗就开始了。安全、人情、荡然无存,人们都暗中较劲,付出极大的体力,拼速度,抢时间。谁有本事先背走压在矿石上的厚厚的土层,谁就是矿石的主人。炮就在人群中炸响,上面坑道倒出来的土、石直往下面的坑道滚。一片混乱,尤如战火纷飞的战场。人撞伤了,人压死了,人累倒了,发生在哪个棚子,就该哪个棚子倒霉。然而,上西山挖矿的人仍源源不断。

比较之下,胆小的,太注重安全的,讲仁义道德的那些棚子面前,矿石堆就不如那些不顾一切的棚子面前的矿石堆高大。核桃他们就属于前一类型的棚子。他们不参与抢夺,不到危险的地段采挖。上山两月来,他们没有放过一炮,怕伤了人,也怕伤了自己。

出门求财不求祸。核桃总是这么告诫他俩。他不让挖深洞,怕塌方,只挖一些明坑。他不让炸炮,遇着大石就绕开。但看着别的棚子前面那猛增的矿石堆,心也痒痒的。

今天,他突然觉到了钱的重要,意识到钱和幸福是绑在一起的。没有两万块现钱就得不到柔妹,这就是摆在他面前的现实。他知道这是他人生中的重大机缘,是万万不能轻易失去的。他的当务之急就是要在三天之内弄到两万块现金。他的幸福具体化了。现在,追求到这两万块钱就是追求到他的人生幸福。

当他匆匆赶回棚子时,二赖刚钻出被窝。

核桃哥,今天你怎么来得这般早?

二赖,有门了。核桃迫不及待地说:他愿离了。

真的吗?哈哈,太好了,我早就说过,她迟早是你被窝里的人。

不过,条件太苛,瘦干猴要两万块,三天交齐才答应去办离婚手续。

妈呀,两万块?小全叫了起来,我就是苦三年也挣不到这么多,莫说只三天。

可恶的猴子,他把柔妹当走私货哩。二赖牙痒痒的。

唉,二赖,你看这……”

除了死法有活法。今天,就找驮脚运矿石。我估计能卖一千块。我还有五佰块的积蓄,你把那黑叫驴卖了吧。小全,你爹不是想买驴吗?回去跟你爹说一声,买核桃叔的。他等钱用。不足的嘛,二赖沉思了一会说,我回去跟我爹商量,我想,他不会不答应。

借钱难,还钱更难呀。核桃叹了口气。

管他妈的脚。钱文是手上的汗条,搓搓就有了。先跳过这一步再说。将来,柔妹嫂子在家坐政,你尽管出外挣钱。

核桃仍忧心忡忡的。

常言说,盖房子不差钱等倒,讨婆娘不差钱等老。来,先吃饭。二赖说。

你们吃吧,我到矿坑边转转。

核桃到各处转了一圈,矿区热火朝天,各干各的。棚子之间不相往来,更不谈及找矿的事,好象这是天机,发财与否,是天意,靠各人去闯。核桃特意到出矿最凶的坑道周围察看。他想着要是能找到一个这样的点,就是再危险他也愿意干了。

你们凭什么判断出这个地点出矿最凶呀?他红着脸问一位刚从洞口背着高品位矿石出来的年轻汉子。

凭什么?那汉子在土坎上松一松肩,用汗湿的满是泥污的手臂抹着颔上的汗,开心地笑着说,凭运气呗。老子们瞎挖瞎发财,哈哈哈,歪嘴的胡子——偏生。偏让老子们发财,哈哈哈……”

核桃尴尬地转身离去。也许对方财饱气粗,说话忘乎所以,也许对方看他是歪嘴,有意嘲讽他。他难过极了。眼下,他既穷又丑,柔妹对他还这么痴情,他更感到柔妹的可贵。他就是拼死也要得到柔妹。现在,他仿佛看到山肚子里有无数个两万块在向他召唤,他在心中发着狠,豁出一切也要干出个发财来,是的,歪嘴的胡子——偏生。他要向命运挑战。

傍晚时分,他回到自己家中。刚进小院,就听见西厢房传出嫂子巧品吃吃的低笑声。哥哥板栗已住进了医院,说是得了腰椎结核,娘在医院照看他。核桃也曾到医院看过他几回了。弟兄见面,相对默默无言。看着哥哥憔悴的面孔,想到嫂子负情的举动,背地里核桃也哭过几回。爹张石非常赏识黄司机,一则他不拿架子,对人和气,时常带些山里少见的吃食用品孝敬张石,人前人后大叔,大叔的喊得亲热甜腻,二则,他肯出车,从不无故偷闲,这么险恶的路况,还没有出过事故。就是休息也要跟巧品到田地里去干上一阵子。张石对他比对儿子板栗、核桃还要亲切,板栗得下病后,张石就把黄司机当儿子待了。张石还嘱咐儿媳要多关心黄师傅的生活。巧品当然是满口应承。

今天,张石领着小孙女出去了。黄司机收车回来,就被巧品迎进西厢房自己的卧室里亲热。突然,传来核桃大嫂大嫂的呼唤声。

来了来了!巧品忙应着,又高声说:黄师傅,太麻烦你了。就同黄司机一同走出门来。核桃兄弟你再早来一步就不必麻烦黄师傅了。我那衣柜后面有个耗子洞,耗子窜出窜进,吵得人不得安宁,想堵死它,我又挪不动那衣柜,只好请黄师傅帮忙,要不然还无法堵上那个洞哩。

核桃不想听她胡诌,但也不愿给他俩难堪,就问:爹呢?

他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哦,你还没吃饭吧?正好黄师傅刚出车回来,你俩一块吃吧。

对对,核桃兄弟,我俩一块吃。黄司机敬核桃一根香烟。

那东西不过瘾。核桃亮出自己的草烟荷包。还是我这粗糙家伙来劲。说着就推开堂屋门,找个矮板凳在沙发对面坐下。嫂子,你照呼黄师傅吃饭吧,你晓得我不喝酒。我只在这里等爹回来。他对硬要拉他去陪黄司机喝酒的巧品说。

那我放录音机给你听,这是黄师傅刚带回来的磁带,全是港澳腔。

不听,乱糟糟的。矿山上整天放炮,耳朵都震木了,什么腔也听不进去。

那,我给你泡杯茶,是黄师傅刚捎回来的细毛尖。

不渴,我刚喝了两大瓢凉水。肚底都冰了。

巧品顿觉核桃对她冷淡了。过去,他叔嫂俩的关系是多么的融洽啊。这都怪我,没把他的婚事放在心上。男人没有女人陪着,这日子是够熬的。我该让他得到一个女人而没能实现,难怪他怨恨我。巧品这么想着到灶房去了。

你这小叔子也太犟。黄司机呷下一口酒,嚼着虾片小声说。

过去他不是这样的。巧品也小声说,他太老实了。我跟你讲过他的遭遇,其实,桂花是死是活,不是他的错。

现在,他找到女人了吗?

没有。听野猪吹,瘦干猴的婆娘柔妹对他有那意思。

嘻,说不定干上了。

谁象你馋嘴。

哪有猫儿不吃腥。

张石回来了。黄司机忙起身迎上去。

大叔,我替你弄了两条好烟。

你真有本事。张石笑眯眯地说。

巧品接过小娃,走开了。

这时,核桃从堂屋里走出来,蹲在檐坎上。

哦,你还有空回家来蹲蹲。张石的样子没有刚才的软和。

爹,我有点事求你。

求我?你的事我怕帮不了忙。说着就在那把红椿木靠椅上躺下,闭上了眼。

我要向你借点钱。

借钱?张石突然掀开眼皮说,干脆说是要跟老子分家还好听点。

爹,你莫发火,我实在是等着用钱……”核桃哥向张石诉说了原委。

张石沉吟片刻,缓缓地说:小子,不是爹不成全你。为了你的婚事,我把心都操碎了。我在老黑身上下了多少本,还不是为了能让那桂花姑娘做你的媳妇,谁想到落了个鸡飞蛋打,竹篮打水一场空。连你都被老黑拐了去。这且不说,算我前世差少了你,今生替你做牛马。现在,你跟柔妹不清不白,让人家戳我的脊梁骨,我们家不能做这等没脸面的事,霸人生妻,你就不怕遭雷打。

黄司机借故走开了。巧品忙凑上来,拉条板凳靠着厦柱坐了,装做逗娃娃玩,一旁听着。

这些不用你管,我只是向你借一万八千块钱。

用在别处,再多我也支应,用在霸人生妻上,一分八也没有。

你——核桃喉急了。

爹,巧品接口说,依我说,就成全他吧。既然是瘦干猴愿意离,柔妹对核桃又有意,双方情愿,有什么不可以。成全了他,也就了却了你的一桩心事。

巧品找到了替核桃出力的机会,竭力劝说公公。听到巧品在说话,黄司机又走拢来。

大叔,巧品嫂子说的也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婚姻大事,全靠机缘。错过这个寨,恐怕就没有这家店了。既是他俩双方情愿就成全了吧。这样吧,大叔如果手头不方便,我愿借出五千。黄司机诚恳地说。

哎呀,黄师傅看你说的,我就是手头再紧,也不能给你添麻烦。好了,我就依从你嫂子和黄师傅的话,给你一万八千块。

以后我会还的。核桃笑了。他十分感激嫂子和黄司机,但却说不出口来。

你别太犟,手背手心都是肉。既然爹说了是给你,你就别逞能了吧。巧品说。

不过,张石说,你该搬回家来住了吧?

还不行,得等老黑大爹去世之后,要不然,我一走,他不就成了五保户了。

哎哟,我的个老天!我算是白养了你了!张石无力地又躺下了。

还有,核桃又说,请黄师傅给我捎点炸药回来,挖矿难免要用着。

这事我一定办到。黄司机一口应承。

瘦干猴还算讲信用,当柔妹将两万块钱交给他后,他就跟柔妹以夫妻感情不合为由,去办了离婚手续。柔妹捧着离婚证,象捧着特赦令,连心都笑出了声。就在同一天,她和核桃办理了结婚登记。然而,山里的规矩,要举行婚礼,才承认是夫妻。不声不响地同居,尽管领了结婚证,也认为是苟合,往后就背口舌,无法光采地做人。因此,柔妹只好回娘家暂住,等候核桃去迎娶。山里的婚俗虽然烦琐,但对于二婚女人来说就简单得多。二赖以媒婆的身份到柔妹娘家补送了开口礼,讨到了出嫁的黄道吉日之后,他就帮着核桃收拾好了洞房,单等日子一到,就可将柔妹娶来了。

核桃一改过去那谨小慎微的挖矿法,大刀阔斧地干上了。有时发现险情也不顾二赖和小全的劝阻。他一门心思只想猛出矿,多赚钱,早还债。无债一身轻,日子过着也才安稳哪。他整日处在兴奋之中,干起活来,简直是个狂人。这样一拼狠,他们棚子前面的矿石堆渐渐大了起来。

眼下,他们的矿洞正猛出矿石。洞很深,很陡。从地面一口气下三十八级土台坎,才与地面平行往远处延伸。这是西山第一个深洞。核桃哥多方观察,发现那些出矿猛的棚子,全都是挖深洞。他就下死劲往深处挖。碰到大石就放炮,不等硝烟散尽就接着往外背土石。入夜,别的棚子收工了,他也收工了。但等二赖和小全困倦地睡去后,他却悄悄摸出棚子,又到洞里干起来。

核桃哥,你不能这样拼命。二赖终于忍不住,向他提出了忠告。

没啥。他笑笑。

他的颧骨高高地凸出来,小全看着也心寒,偷偷地抹眼泪。

一天,二赖将柔妹领到棚子来了。

你怎么来了?核桃瞅了二赖一眼,问柔妹。二赖把你的情况都对我讲了。柔妹看着核桃那被硝烟、汗水弄得黑黑的、胡子拉渣的脸,那头又长又乱如毡片般的头发,那身浸透了白汗的肮脏破烂的衣裤,不禁一阵心酸,声音颤颤的。

二赖你小子搞的什么名堂?核桃生气了。他曾说过不准把挖矿的艰险跟柔妹讲的。现在,二赖竟把柔妹领上山来。

二赖装做没听见,淘米做饭去了。柔妹带来了蜂蜜核桃,她知道核桃最爱吃核桃蘸蜂蜜了。柔妹说,不能怨二赖兄弟,是我自己要来的。

你来干哪样啊?

来挖矿。

哈哈哈,你别出我的丑了。你看满矿山的人,有一个女人吗?吃过晌午饭,你就回去吧。

不,我不回去。女人也有两只手。我也能背,能挖,我实在不忍心让你这样……”柔妹眼睛湿了。

核桃叔,就留下婶子吧,让她做饭,守棚子,我也就能下洞背土了。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嘛。小全说。

核桃哥你莫尽伤嫂子的心了,她疼你,你却不领情。二赖把锣锅支在火塘上,回头对柔妹说,嫂子,别管他,你就留下吧,我们正出矿,需要人手。小全说的是,你搞内务,我们也能吃得爽口些。他又对小全说,小全,你领婶婶去挑水,顺便把菜洗回来。

柔妹娇嗔地冲核桃一笑,端起菜跟小全去了。

二赖,你不能这样安排,苦我一个就够了,哪能让还没过门的她也来受这份罪。

你们已经早就登记过了,政府都批准你们是夫妻了,还管什么过门不过门。再说,她有一颗为你分忧的热心,你应该理解,你是够幸福的了。

唉,幸福归幸福。眼下,她是来受罪哟。再说,她一个妇道人家,这棚子又小。

你还封建?我跟小全滚一铺,让一席铺给她,就让她睡在尽里头,你的铺挨着她,我和小全的铺就挨着你,这样不就妥了吗?

核桃无奈,只好跟二赖一道将铺整顿了一番。

棚子是用树枝搭起来的,顶上盖的是塑料布。入夜,满天星斗尽收眼底。核桃对星星有了感情,他心里想什么,那星星全知道。那忽闪忽闪的星星不就是柔妹的眼睛么?柔妹的眼睛总是忽闪忽闪的,他想什么,她全知道。柔妹上山快两个月了。一天三餐她都把热喷喷的饭菜送到矿洞口。一有空,她就在棚子前抡起八磅大锤碎矿石。他们的矿石出得更多了。核桃也不在夜间偷着下矿洞了,他愿意陪着身边的柔妹静静地躺着。尽管她睡在另一席铺上,各自盖着被子。清冷的月光撒在棚子里,撒在他们身上。二赖和小全早已呼呼睡去。柔妹悄悄伸出手,在核桃瘦削的脸上摩挲。核桃紧握着她的手腕。他俩默默地对望着,手拉着手,四颗眼仁象四颗星星,忽闪忽闪。没有收回各自的手,眼皮就闭上了,他们实在太累了。

这一天,柔妹把他们三人的衣服洗了,晒在棚子周围,就坐在火塘边替小全补连裤子。忽然,一个壮实汉子冲进棚子,将柔妹按倒在地铺上,在她脸上猛啃,刺鼻的酒气熏得她直想吐。那壮汉粗暴地撕扯她的裤子,她不喊不叫,只是奋力挣扎反抗,那汉子的力气象发情的公牛,她在他身下就象一只软弱的绵羊。眼看那人要得手,正在这时,野猪钻进了棚子,一看这阵势,一把抓住那汉子头发,往后一拉,飞起一脚踢在那汉子的光屁股上。第二脚还没踹出,就被柔妹拉住了。他忙问柔妹伤着没有,柔妹喘吁吁地摇头,理理纷乱的头发。

大兄弟,算了,别踢了。他喝醉了,一时着了邪。再说,我也没伤着,把他弄伤了,他就挖不成矿了。

你呀,老是这么心慈。野猪不禁想起在小黄栗树林边上她为开脱自己的兽行而搪塞核桃的情形。

都是下苦力的人,弄伤了身体可怎么养家活口呀?

滚!野猪扯起那汉子,就往棚子外搡。那汉子不知是那个棚子的,拉上裤子,歪歪斜斜地去了。

大兄弟,刚才这事千万别让核桃哥晓得。

野猪点点头,问,你俩的喜日子快到了吧?

还有十二天,听八字先生说,那天的日子吉利。

到时,我和二赖当陪郎,去接你。

柔妹点点头,娇羞地笑了。

野猪是特地过来告诉核桃,他已听说西山的矿不准私人挖了。现在,他与核桃已是好兄弟了。他越来越觉得,核桃是条顶天立地的硬汉子,自己太渺小,所以总想替核桃做点什么,帮个忙,以赎回自己上回在小黄栗树林边对柔妹无礼的罪过。那天,瘦干猴终因走私贩毒案被捕,他也曾特意带着雪山荞酒上西山与核桃畅饮了一台。他也常去替核桃照看一下老黑,核桃对他很感激。

一个又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被同伴们慌慌急急地抬下山去。不准私人挖矿的风声传开后,人们更疯狂地干上了。死神与财神同时折磨着矿上的每一个人。一对喜鹊落在窝棚旁边的树枝上,喳喳地叫着,不知是报喜还是报忧,还是互相在吐露心曲。正在碎矿的柔妹呆看了那对喜鹊一会,起身到窝棚取出三柱香,就着火塘点着,到山神位前极虔诚地拜了三拜,将三柱香插牢,又跪下叩了三个头。她跪直身子双手合十两眼微闭,默默地祈祷着她需要祈祷的事。山里人不敢对山神有丝毫的不恭,每个棚子都有山神位,在这险恶的矿区,人们的命运全仗山神主宰。柔妹一天不知要在山神位前祈祷几回。

刚才那血肉模糊的形象,如西山那样死死压在柔妹的心上。这些天,伤亡事故时有发生,她终日提心吊胆,魂不守舍。核桃的体力越来越不支,每从矿上下来,一碗饭未吃完便困倦地合上了双眼。看着心上人为追求他俩的幸福而遭此磨难,她就泪水止不住地流。本来,她几次提出要上矿去帮上一手,但核桃不肯,就连送饭也不让她去,总说矿上危险,叫小全回棚子来拿。

那对喜鹊不知什么时候飞走了。小全回来取晌午饭,并带回了好消息,他们的矿洞矿层很厚,这里人就称作大矿,这可是难逢的好机会。柔妹对着青山秀岭放开嗓子甩出了一声哦——嗬嗬——,西山也跟着哦——嗬嗬——地欢呼。

运气,运气啊!柔妹又到山神位前叩了三个头。又问小全,我们的矿洞有多深了?

离地四十步,往前两百二十六步。一天要往返百十回,这步数早已熟记在心。小全不假思索地回答。

哟,这么深啊。阴影顿时浮上柔妹的心头。

小全走了,带着晌午饭,带着炸药,带着柔妹那颗悬着的心,走了。

他们出大矿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们从各个有利的方位向他们出矿的位置掘进,那股疯劲不亚于饿虎扑食。一场争夺的恶战拉开了帷幕。正在此时,小全累垮了。这一回,核桃只得咬着牙同意柔妹顶替小全进矿洞。

柔妹第一次进矿洞,既兴奋又惊恐。矿洞只及人高肩宽,洞呈楼梯形,斜斜地往下延伸,每走一步就少一分光亮,多一分阴湿。下完四十级土坎,回头一看,那洞口好象怪兽的口,柔妹感到自己已被怪兽吞进肚里,那洞壁正在向她挤压,使她透不过气来。她抓着走在前面的核桃,怯怯地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再往前走,便完全陷入一片黑暗,似乎置身在坟墓之中。巨大的恐惧压迫着她。啊,我的心上人核桃哥,你就是在这么黑暗的山肚里拼命呀。她努力咬住下唇,也无法压下悲声,竟呜咽起来。

柔妹,你怎么啦?核桃停下脚步,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她却不回答,一个劲地用手在他身上摩来摩去。

核桃哥,把灯点起来吧,嫂子不惯黑。走在最后的二赖说。平日为节省煤石,他们在出矿的地方才点上煤石灯。

煤石灯丝丝地喷射着寡白的光。狭窄的矿洞似乎没有尽头,水点,松塌的碎石、土块,不时地掉落,每走一步都使柔妹胆战心惊,她总觉得死神就在前面了。当来到矿层跟前,柔妹终于笑了,娇美的脸象盛开的红山茶那么艳丽。面对幽黑闪亮的矿层,她仿佛置身于洞房花烛夜的美景之中。

嫂子,你少背点。二赖说。

不,再装上点。柔妹弓着腰,背上负着箩筐,她恨不能一次就将这些矿石背走,再也不用下来了。

当背着矿石返回时,她没有了恐俱,也没有了悲哀,只盼着能早点看见阳光。终于看见那洞口了。她手脚并用,奋力往上爬。她背负着幸福从黑暗中走出来了,回到阳光下了。她还来不及喘口气便面对群山,从心底涌出一股激情,放声喊:哦——嗬嗬—— 甜脆悠扬的声音久久地在风景如画的天地间回荡。

旁边的人看着核桃那优质的矿石,早红了眼,掘进速度加快了。核桃除了拼死抢速度运矿石外,别无选择。他临时又增加了几个人来背矿石。终于有一天,那些人也进到了矿层,各自用不同的方式贪婪地吞噬着矿层。这是矿上最富于刺激性的时刻了,是显示生命力的大较量。狂欢声,粗野的叫骂声,惨烈的呼救声,全溶在隆隆炮声掀起的硝烟之中。在那与阳光隔绝的黑暗中,一切都乱了套。

这一天,阳光明媚,山雀瞅瞅,西山永远是那么迷人。小全拖着虚弱的身子,将晌午饭送到矿洞口。他摆开碗筷,等着运矿的人出来。突然,西山似乎打了个冷噤,小全觉得地皮在晃动,直觉告诉他,矿洞里出事了。他绝望地喊了一声,便向矿洞发疯般冲去。

核桃与柔妹的婚期整推迟了三年,原因就是那次矿洞垮塌。那次垮塌造成了三人死亡,几十人受伤,有粉碎性骨折的,有脑震荡的,有皮破血流的。庆幸的是,核桃棚子的人,除了核桃受重伤外,其余的人都安然无事。核桃是最后一个背起矿石离开矿层的。他刚走了几步,身后的矿洞就垮塌了。他只觉得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冲力从身后袭来,把他推倒。等他醒过来时,已经在县医院躺了五天了。

使核桃最难以接受的,不是他丢了半条腿,而是他还丢了一个男人的蛋。尽管柔妹天天守在他的病床前,他却感到离她是那么的遥远。尽管柔妹表示将与他今生今世永不分离,他却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他知道柔妹良心好,可是,任好的良心也是有限度的。他想:我成了废人了,我凭什么拖累她一辈子呢?出院那天,黄司机开车来接他。驾驶室里柔妹坐在他俩中间,一路上,黄司机与柔妹有说有笑。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哥哥板栗病中嫂子巧品的放荡。

他的腿是从膝盖锯掉的,在切除他左边那个损坏了的蛋之前,医生卞主治曾征求过张石的意见。

张石问,不切不行吗?

卞主治的回答十分肯定,不行。弄不好,连右边那个也保不住。

张石又问,去了一个子孙袋,还能有后吗?

卞主治说,理论上讲,虽然去了一半的力量,功能是弱了一点,但只要加强锻炼,生育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张石还要再问,卞主治把眼镜向上抬了抬,说,老大爹,你的顾虑我知道,但天下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

张石急了,这不比锯腿呀,腿没了,我可以喂他,这子孙袋没了,我张家的香火……”

卞主治也急了,这不是争论的时候,错过了时机,想切也迟了。你老看着办吧。

张石无奈地说,那就让柔妹拿主意吧。

卞主治面对柔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不知如何开口,不料,柔妹倒先说话了,卞主治,切吧,只要能保住他的命,就是把两个都切去我也认了。

柔妹在手术单上歪歪斜斜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卞主治不禁敬佩地多看了柔妹一眼。

就这样,核桃成了只有一条腿一个蛋的男人,其实只能算是半个男人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怎么想也是枉然,顺其自然算了。他懒得想,扭头看着车窗外的景色。

大卡车在西山的盘山公路上行驶着,山里的风景清新秀丽,核桃寨有梅子,桃子,杏子,李子,梨,板栗,核桃。想到与自己同名的核桃,核桃盘算开了。现在的核桃价很高,去壳之后,把仁按等级分开,卖价更高。他打算以后多栽些核桃树,另外,喂鸡,喂猪,养羊。想到养羊,他笑出了声。柔妹问,笑什么啊?他说,俗话说,放羊跑断肠,放牛睡到日头黄。你看我这腿,还想放羊,不是做梦吗?柔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黄司机逗趣说,想放羊也成呀,遥控啊。

核桃在内心深处深深地期盼着能与柔妹白头到老,可现实摆在他面前,他现在只是个半拉子男人了,能给柔妹多少幸福呢?他曾对柔妹说,我俩离婚吧,我真的给不了你幸福了。你与我在一起,只有很多的痛苦。柔妹倒也干脆,取出结婚证,撕成几大块,说,对我俩来说,这是两张没什么意思的纸。我俩从来也没有洞房过,结婚跟离婚一个样。现在我把它撕了,你满意了吧?现在我已经不是你的人了,是好是坏、是死是活都与你不相干了。现在我就可以算有幸福了,你说是吧?柔妹越说越激动,我对你从头到尾一片真情,可在你这里什么都不是,一点没用。本来,我打算为你守活寡一辈子,只要能和你在一起生活,我的心也就安定了。没想到,你是个不重情义的小人,是我自作多情,我活该。她说了哭,哭了说。核桃也哭了,无声地哭着。他把柔妹紧紧搂在怀里,两人哭啊、哭啊,直哭得地动山摇。直哭到他们相互依偎着,都沉沉睡着了。

等柔妹醒来,只见两张结婚证书已被核桃拼贴得完好如初。

老黑病危期间,曾收到桂花一封信,信中说,当年她出走,几经波折,到了深圳,当了一位外资老板的金丝鸟。信中还说,那老板看好漾濞大泡核桃,想到漾濞考察。到时,她会随老板回来看望爹。可是,一直到老黑咽气,也没见桂花回来。

张石为二儿子核桃操办了一场十分体面的婚礼。他总算想开了,人就是这么回事,别太较真了,没意思。大儿板栗为赚钱积劳成疾病死了,原本孝顺的儿媳巧品也随总是乐呵呵的黄师傅走了。二儿核桃现在是他二老的唯一依靠,也成了他二老的一块心病,毕竟核桃是个残疾人了。有时,张石不禁想,问题会不会出在取名字上呢?是取得太随便了啊!

柔妹在一旁的支持、爱护和体贴,核桃的心情总是极好,干什么都觉得有使不完的劲。他安了粉碎机,磨面机,还栽了一坡的核桃苗。

令张石合不拢嘴的大喜之事是,第二年,柔妹竟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儿子。这一回生在了县医院里,这孙子俩的名字该怎么取呢?张石激动地动起了脑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