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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郎君

 

嵩子

 

 

他迟早会来,早在这件事之前,她就知道。父亲早就说过,她命相离奇,注定要与众不同。她想,他,也许就是为这个来的。她实在无法说出自己是喜欢还是害怕,——人就是没办法说出是喜欢还是害怕,对这种早就知道它准会发生的事。只是,也许并不希望它如此这般地发生。

她拉拉扣得过紧的喜服的领口。

窗外是一轮冷清的月亮。呆呆的,恰似一张没怎么洗干净的盘子。这不是一个好的比喻,她对着月亮笑笑,很抱歉的样子,——这个时候蹦出这样的比喻,真是有点抱歉。一个父亲尸骨未寒就做了新娘的女儿,对什么事也都该有点抱歉。但若父亲还在,又会不会有今夜呢?会不会有今夜这个喜娘也没有、盖头也没有、连喜服也是自己拼着三夜不睡硬赶出来穿在身上的新娘呢?又会不会有这个呆呆的、像只洗得不干不净的白瓷盘的月亮呢?

她没有喜娘、喜帐、红盖头,新房就是自己的闺房,母亲也不来哭嫁,而是躲在自己房里哭丧。母亲是刚刚居孀的孀妇,过了今晚,对于母亲来说,她这个女儿也算是死了。所以母亲是在为她哭丧。

这样也好。她并不希望母亲看到他。母亲显然也不想看到他。没有人想看到他。连提起他都不敢。所有的人……

 所有的人都知道父亲被那个脸上长了三颗痣的县守请去官府“倾谈” ,那夜被一领草席裹着送回了家门。一大早,尚不知自己一夜间已成孀妇的母亲一开大门就吓了一跳。而且她吓了一跳并非仅仅因为她被绊倒在裹着父亲尸身的草席卷上,更因为她一开门就看见左邻右舍都站在门口呆呆地望着她。绊了一交才发现脚下有个草席卷。才发现草席卷的一端露出父亲的发髻,那是她亲手梳的。她头脑一片空白、匆匆机械地扒开草席,所有的人都保持着肃穆的木然表情。

父亲就躺在那里,脸色青黑,七窍流出的血已经凝成一条条结晶体。

尤其是眼下那两条。从大瞪的眼中向下延伸的晶体的河流,使父亲的脸变成了一幅墨迹未干的山水。——这又是一个不恰当的比喻。人就是会在这种不恰当的场合冒出这种不恰当的比喻。

她当时并没有感到恐怖或者悲伤,也许就是这不恰当的比喻减缓了伤痛的来势,——这显然是不怀好意的,因为这之后的悲伤才更深刻和尖锐。就像她后来体会到的。

母亲在看清父亲的脸之后便晕倒了。她赶到门口,看到左邻右舍肃穆地环立在倒在一处的父亲和母亲的身边。

起风了,她感到自己就要被回忆窒息。她又拉拉扣得过紧的领口,好让风吹进来。这风,这气息,——真像那夜……

平地里陡地生起一阵旋风。睁眼时,父亲的棺椁旁已多了一个——不,一头,虎!

母亲又晕了过去。

厅里只剩下虎。和她。

虎盯着她的眼睛,她也盯着虎的眼睛。

——你方才说的可是真的?

她点头。

——哪怕是对我?

她点头。

——你不怕我?

她又点头。

——你可知道你若食言,会有何下场?

她笑了:那你就食我。

那时她确实笑了。

不知道是不是眼花,她觉得,虎也笑了。

——好,三日之后,便是你我新婚之时。

虎一消失,她就听见了母亲的哭声。

第二天,所有的人都来报信,说那个七大姑八大姨是当今太后的某某县守已被人生生切断了喉咙,头挂在自家的大门上,身子倒在七夫人的房中。七夫人早上醒来时习惯性地摸了摸枕边,只觉手心一阵凉,鼻中一股腥臭,然后才看见没了脑袋的老爷,然后大叫一声就也倒下了。

他们告诉她,那个县守害你父亲,就是因为你父亲生性耿直、嫉恶如仇(父亲在时,他们说的是:生性狷狂,恃才傲物),不但拒绝将你送给县守做他的八夫人,而且还当面骂他是贪官。

他们说,这个贪官狗仗人势欺压乡民,正是活该有此报应;如今,他那七房夫人正在为分家财打得不可开交。

他们都来向她争相描述县守的人头,表情,伤痕……个个都面带着正义天使那样庄严的喜悦之情。

可是,那夜,当她披麻戴孝,跪在父亲棺前,向上天,向他们发下重誓:替小女手刃杀父仇人者,不论谁,便为夫婿,他们并没有一个人说话。不但没说话,他们还像突然发现自己走错了地方,很有礼貌地悄无声息地从她家退出。——这毕竟是个古老的村落,人人都知书达礼,村名就叫“礼乐村”。

他出现了。

他乘风而来。

这一次,她真看见他确实是会笑的。

他是虎,又不是虎。

就像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人,又不是人。

她抬起头,望向他肩膀后方那一轮盘子似的白月亮。

——好简陋的新房。

他说着,四处打量。房间立刻变得宽敞了许多,四处挂满新婚的帐幔,——红色的纱幔。它们随风飘扬,轻轻擦过她的脸颊,温柔得好似他的手指。

——从今夜起,你是我的女人了。

她点头,眼光追随着那些红色的帐幔。

——但从今夜起,你也就不再是人世的女人。

她点头,对他笑。

这一次她真的看清了,他有好看的笑容,那是只给她看的笑容。

她挂着笑容向村口走去。那里有一群小孩子在玩沙土。他们往日叫她“琼姐姐”。还有一个老是拖着鼻涕泡的曾扬言长大后要做大家的“琼姐夫”。他们老远就看见她,并没有像平时那样争先恐后地向她跑过来,而是一齐停下手里的活计,蹲在原地等她走近。她笑着走近他们,那个拖鼻涕泡的蓦地跳起来,率先向她啐了一口。

他们纷纷向她啐。

她还是笑着,从他们眼前走了过去。

她身后童稚的声音在唱——

琼琼琼,嫁个夫君是大虫……阿爹过身一月半,半夜上山去偷汉……

她笑吟吟听着,觉着他们唱得很好听,那调儿正是她教他们的“月儿谣”的调。他们唱起来,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

这后面一句话将在后世成为千古绝句,她想。

——你不跟我进山?

她摇头。

——你担心你娘?她很好呀,能吃能睡,还能每天骂你三十遍。

她还是摇头:我是人,要活于人之地。

——你一定要这样吗?

她笑,轻轻地笑。

她就是要这样。她要活在人的地方,让所有的人看见她在阳光里走着,摇摇曳曳,胜似素女嫦娥。嫦娥只出现在歌谣里,她却是活生生的。她就是要这样,也许挑一担水,也许担一担粮,也许什么也不担,以慢得令人窒息的步伐穿过一村平庸的风景,柔媚,然稳健。

母亲开始曾一连三日,拒不接受他送来的食物,大有不食周粟之意,但三日后,也就不管不顾地吃将起来。从恢复了体力开始,就不停地咒骂她这个不知羞耻的女儿,用尽了一个温文尔雅的女人一生听过的所有咒骂人的词汇,然后再把它们重复一遍,后来,甚至学会了自创新词。

她也只是笑着听着。

所有的人也都来帮着母亲咒她,帮着发明很多新词。这好像变成了全村人的一项新事业。

他们也只能做这个。

他们也只敢做这个。

他们的正义就像天上那轮不干不净的盘子,每一夜以妒妇似的凄凉而尖锐的表情注视着她和她的虎郎君,——这又是一个不恰当的比喻。

其实,天上的月亮很美,而且,每夜相见,倒是更见温情,好像是这段姻缘最好的媒人,无语,但关切,温柔的关切。比起世上那些不干不净的盘子要漂亮多了。

他来了。为她而来,为她奇怪但美丽的命运而来。

他轻轻俯下身去吻她的脸颊,直到那轻轻的触碰令她醒来,睁开一双午夜寒星般的眼睛,冲他微笑。

他每夜在这个时辰,乘着夜风而来。

他是她的爱郎,夜半来,天明去,从不爽约,也从不让人腻烦。

她喜欢。

她早就醒了,一听见风声乍起,她就会自动醒来。她熟悉那风。

他的风。

陡然生起,遍地清凉,令她神魂尽散,宛如盈盈散开的涟漪。

然后假寐,待他用世间最温柔的语言来唤,才缓缓睁开眼,绽放一朵浅笑,伸手勾住他的脖颈。

——你是个怪女人。但也只有你配做我的女人。

但也只有你才配做我的男人。

她也会对他说,在他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