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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半人

 

张锡宝

 

    所有的人都叫他半人,甚至他的哥嫂也懒得提他的大名,仿佛已经忘掉了似的。之所以这样称呼他,是因为他缺了一条左臂,右腿也是跛的。这样的名字无疑有嘲讽的意味。半人在茶馆打工,来喝茶的生人问起他名字由来时,好事的看客常故作惊诧地叫着:可不能这么称呼他,他这样已经够不易了。话音刚落便会有熟客哈哈大笑,指着半人形影相吊的样子,起哄说:他的那半个人已经捐献给国民党了,哈哈。一些小孩在茶馆外边也一齐兴奋地高声喊:半人半人半人。像在吆喝很有声威的口号。

    半人拎着泥茶壶,漠然地听着他们的冷嘲热讽和小孩们无聊的叫喊,不反驳也不解释,倒着客人走后留下的茶水,好像事不关己的看客。半人早些年还会涨红了脸,甩着右臂大声辩解说:我是解放军,解放军,(编者注:共产党的军队) 你们知道吗?所有人就哄堂大笑,说:解放军?啊,解放军,哈哈,像你这样早就是功臣了,还会让你沦落到这地步?得了吧。又有人说:咱们虽然都是乡下人,但不是说乡下人就容易被人骗。如果你半人真是解放军,早被国家当宝贝养起来了,可你,连一根能证明你是解放军的毛也没有。半人败下阵,悻悻地蜷缩在墙根下,和无所事事的小孩挤在一处晒太阳。

    冬日的太阳慈祥温和,照在每人脸上会有种痒痒的感觉,很舒服。可那刺目的阳光却无法照亮半人的心。他猥琐地夹在瞎子和哑巴中间。也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进去他的辩解。哑巴无所谓听无所谓不听,只是扬着他那张苦难的脸,茫然地盯着半人不停开合的嘴。瞎子被迫在听,因为他想在这块儿享受难得的阳光。半人左边看看哑巴,右边看看瞎子,又看看排成一溜儿的小孩,低声嘟哝:你们信吗?我真是解放军,我还有过三枚军功章呢。他兀自沉浸在一种怀旧的气氛里,忧伤地讲着他落魄的经过。

    半人说:我曾经是XX尖子班的一号突击手,我左腿受伤后,连长不让我再上战场,让我留在炊事班,我坚决不肯。爹娘说过,军人就是该在国家和人民有难的时候去战斗的。在一次阵地战中,我因为腿脚不灵便,被敌人刺中了胸口,倒在地上,那家伙趁势又一下刺过来,我情急之下胳膊一挡,随后就疼得昏了过去。等我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了,夜很暗,一阵寒风吹来,我清醒了一些,开始感觉到了撕心裂肺的疼。我努力地抬起右手摸了摸伤口,血早已凝固,但身子下面的土是黏稠的。我想坐起来,却浑身没有力气,只能躺在那里艰难地喘息着。周围都是国共双方死去的战士。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站了起来,部队的指令我清楚,一定是一直向北攻去,月亮比先前亮了许多,我辨好方向决定去寻找部队。

    伤口不再流血,我挣扎着走了一段,想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可又怕这一停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我感觉走出了很远,到了一处山坡,再无前行的路。回头一看,我受伤的地方其实就在不远处,失望使我感到天晕地转。我滚下了山坡,又昏死了过去。醒来时,先是浑身疼痛,然后就感觉自己的身子在动,像儿时坐牛车一样。我还听到了车轮声和吆喝声,原来是一个赶牛车的大叔救了我。晃晃悠悠中,我昏昏地睡去了。当我再一次苏醒时,我看到自己躺在草垫子上,一位大婶关切地坐在我身边。我说:婶,谢谢你们救了我。她心疼地看着我,说:是你叔在山脚下看到你的,用牛车把你拉回来了,婶去给你拿吃的。说着她端来热呼呼的玉米粥和几个高粱馍馍。等我吃完,叔请来了大夫。大夫看了我一眼,很为难的样子,转身想走,叔一把拦住了他。大夫惆怅地说:你看他的伤,我根本没办法治。叔说:好歹一条人命,行行好吧。他可是咱们的解放军呐。婶也上前求他,大夫只好应承下来。那好吧,我尽力,但我可不敢保证能救活他。他不光是胳膊上被刺刀穿透了,肚子和大腿上也各中了两枪,伤势实在严重。大夫尽了力但没能保住我的胳膊。胸口的刀伤倒没有想象中的可怕,大夫说可以保住性命了。

    我没有了左臂,形同废人,我想:像我这样的人回部队又有什么用呢?那天晚上,我躺在草塌上哭了,觉得自己就像个孤魂野鬼。叔婶将我留下来安心养伤,每天由婶细心地照顾我。我在叔婶家大约养了大半年,全靠婶每天煎的两大碗草药,身体才渐渐好起来。有一天,我可以下地行走了,他们两个人高兴得就像自己的孩子大病初愈一样。婶,您们为什么待我这般好?我知道你们平时吃不饱,叔还要每天去砍柴、凿石子,怎么能把饭给我吃呢?太苦你们了。婶说,你是病人,又是解放军,我们能有机会报答你们,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能说苦?婶说一家人不要再说两家话了。我想跟叔去干活来报答他们,可婶不答应,问我就不想回家看看?我被问住了。

    自从到了部队,我几乎没有空闲去想爹娘,听婶说起来,我立刻归心似箭,我已经七年没有回家了,不知道常常梦到的母亲她现在可还好?可是就这么对待恩人,伤好了就一走了之吗?实在有违爹娘的教诲。婶拿出一身新衣让我穿上,很合身,像为我订做的。她说:你那军装已经都烂得实在没法穿了,回家见母亲,得有件像样的衣裳才好啊。再锻炼几天就能回去了。可第二天,我在土坯屋后面锻炼时,看到一个孤零零的坟头。婶低声告诉我说:那是我狗儿的,八岁时得了急病,他要活到现在,也像你一般大了。那天晚上我想了一夜,第二天我就对叔婶说:我不走了,如果你们不嫌弃,我给你们做儿子吧。叔婶说:傻孩子,回家吧,你母亲还为你操着心呢。我坚持在那儿又呆了半年,跟着叔干一些活,报答他们的救命之恩。后来,在叔婶的一再催促下,我终于回家了。

    讲完了吗?瞎子问。完了。呵,你的故事可真好听啊。半人涨红了脸,连脸上的青筋都暴出来,说,这不是故事,这是真的,我过去是解放军。解放军?嘿嘿,你连瞎子也骗啊,你会是解放军?瞎子虽然眼瞎,可心里明白啊。自那之后,他不再讲述自己的故事了,大家也不再问起,只知道他是个整天不说话的怪人。

    那年,半人一路磨难、跌打滚爬地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哥嫂都已经不认识他了,谁都没有看出眼前的这个肮脏的残废人就是当年的俊弟弟。爹娘呢,哥?半人问。哥揉了揉眼,说:已经走了,就在你离开家后他们就陆续走了。他跟着哥到了爹娘的坟前,哭得很惨。哥哥有些不耐,说先回去了,还有好多农活要忙。半人从痛哭中回过神来,与墓碑互相凝视着,良久,他喃喃地说,爹、娘,我按您们的教导去做了。他暂时在哥嫂家每天找活干,无论地里的家里的,他都竭尽全力地干。村民们都说,他恐怕是被遣返回来的国民党兵,要不怎么没有在解放军里混上个差使呢?还天天像牛马一样给哥哥家干苦力?嘿嘿,给国民党卖命的人就应该像你这般下场,有人幸灾乐祸地说。半人认真地和他解释:可我是解放军,你误会了。现在不打仗了,我这样子也不能再为部队做什么事,所以就回来了。哼!别往脸上贴金了,国民党兵狗腿子跑回来冒充解放军的我见过多了。半人愤怒地说:你说什么?你竟敢说我是狗腿子?我,我是解放军,还立过三次军功,你竟敢这么说我?哈哈,那人笑得前仰后合,别来这套,你要真是立了那么多军功的解放军,还在这里跟个要饭的似的?国家早就给你安排好了,让你一辈子享清福的。可我就是解放军。我回来就是要找工作的。半人不服气地说。那人摇摇头,满脸不屑。那你快去找你的工作吧。

    对于半人不明的身份,兄嫂起先还一直忍着,因为他还能干活。后来,半人越来越不济事了,他们也就失去了耐性。嫂子故意问:他叔,你到底当的啥兵?像你这样回来的可都是国民党啊,如果真如你说的那样是解放军,你可以让国家把你养起来的。 半人把他的经历重复了一遍。嫂子耐着性子听,小声嘟囔了一句:还是这些,还是这些,这又怎么能证明你是解放军呢?听起来像个故事。

    半人终于离开了兄嫂家,到周边去找工作,却没有人肯接收他。他没有部队开的介绍信,单凭他的话,人家都认为他在行骗。如果是狗腿子,还让咱共产党养活着,那不成了笑话了。不行,我们怎么能接收一个残废呢?你说你得过军功章,在哪儿呢?拿出来呀?哼!别来这套了!念你是残废,我们不把你送去审问了。别部队长部队短的了!谁不知道XX旅是当时国民党闻风丧胆的战团?你倒真敢往上贴,是不是你的残废就是被XX旅打成的?遇到他们你还能活命就不错了!还妄想来找工作?

    他变得沉默了,身体时不时就发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似乎两腮也要爆裂。他满脸痛苦无奈的表情没有换来一丝同情,得到的只有奚落和幸灾乐祸。他没有出远门的旅费和身体能力,只能又回到充满讥笑和侮辱的自家的村子。嫂子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哥哥虽不说什么,但是很明显不愿他留在家里。 一天晚饭后,他无意间听到了兄嫂的话:我就知道找工作那是白扯!别说是国民党兵,就算他真是解放军,又没有什么可证明的,连身军装都没有,谁会信?再说了,谁愿意要一个残废来工作啊。小点声,不论他怎样,也是我亲弟弟呀。亲弟弟,亲弟弟怎么了?难道让咱们养他一辈子吗?怎么会呢!等他成了家,人家一家子过,不就用不着咱们了?哼!你看他那样子,连半个人也顶不上,谁会嫁他呀!他还指望成家?哥哥沉默了。半人呆立着,像个风中的稻草人,麻木而又颤抖着。他不能再在兄嫂家待下去了。他到爹娘坟前默默地跪了将近一天后,决定从此走了。那一刻,他苍老了许多。

    他在众人的嘲讽侮辱中度日,有时真想说:我确实就是国民党兵,可现在已经解放了,我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国人,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个残废人呢?但是他没有说,他知道那样只能得到更多的侮辱。他的沉默不能使众人闭口,他的言语却能使更多的人开口。就在他穷困潦倒、穷途末路之时,他遇到了一个好心的茶馆老板。老板不吭声地给半人端了杯茶,那会儿正好生意清淡。半人说:我是解放军,你信吗?他望着老板。老板看看他残疾的身体,眼里放出少有的英气,响亮地说:信,我当然信。真的?半人又惊又喜。是的,我信。老板收留了半人,让他做点力所能及的活。半人终于有了安身之地。后来,老板开始让他管理帐目,管他吃喝,还给他一些工钱。半人每年只花三次钱,在清明、中秋、春节,去给爹娘上坟。他把积攒下来的钱匿名邮给哥哥一部分,邮给救过他的叔婶一部分,其余的就在夜深人静时偷偷仍进穷人家的院子,包括那些一直取笑、侮辱他的人家。

    他总是干完活拿了工钱回到自己的土屋。他从不点灯,每到夜晚,他的屋子始终黑漆漆的,一如他的心。某一天,他一如既往地默默坐在草榻上。夜深了,他正要躺下,突然听到了急切的敲门声,他吃惊地开开门,不知又将有什么灾难要降临。我可找到你了,弟弟!竟是哥的声音。是哥?他终于慢慢地开口了。长久不说话的他突然开口,感觉生涩,没有想到自己的声音已经变得如此苍老而陌生。弟弟,是我。哥哥点了根火柴,找到草榻坐了下来。你的部队早来信了,还常常给我们寄来钱,说是给烈士家属的,看来你过去的确是解放军啊。

    他突然大笑起来,那是悲怆无比的笑,但脸上却没有笑容,只有两行热泪。让你受苦了,弟弟。哥哥起身抱住了他。半人哭了,哭得那么压抑、深沉又痛心。弟弟,别哭了,看来部队一直都以为你已经牺牲了。哥哥说着拿出信来,递给了他。那封信,是哥哥一根接着一根划火柴给他照明才看完的。他长出了一口气。这口气,终于出来了!跟我回家住吧,弟弟。他摇摇头,摇得很坚决。哥哥走了,他独自坐在草榻上,手里拿着信。被人相信了是解放军,又如何呢?他看看自己空荡荡的左袖,一夜都没有睡。他突然有了个令他激动的想法,就是要去取回来一枚属于他的军功章,他要把军功章带给爹娘。他向老板开口借钱,老板很奇怪,问他为什么。他说明了原因后,老板惊呆了。原来你真的有军功!真的是解放军!你不用借,我送给你了,这么多年了,从茶馆到现在的杂货铺,咱的帐目清楚得很,这都是你的功劳,是我该给你的。他终于有钱到外面的世界去走一趟了。

    回来时,他穿了一身军装,军装上佩戴着属于他的军功章。这是他离开军队以来唯一一件令他振奋的事。他那满是岁月沉淀下来的沧桑的脸,终于露出了真正的笑容。他的故事被电台报道了,政府派人来看望他,并要安排他去疗养院住。他拒绝了,说还要为老板做事,要还向老板借的旅费。政府愿意代他还钱,他却不肯,老板也坚持说不收这钱。再三劝说,他这才答应了去疗养院住。一天,疗养院门口突然停了一辆漂亮的轿车,从里面走出来四个精神矍烁、身着军服、佩戴军功章的老兵。门卫立刻打开大门,让司机把车开了进去。老兵们进了半人的房间。半人缓缓站起来,身上也仍然穿着绿军装。其中一位老兵突然喊道:魏振国!真的是你!终于听到他的名字了!他激动得身子发抖。几个老兵拥抱在了一起,语不成声地彼此喊着。他和他们一起哭了,一双已经混浊的眼,此时被泪水映衬得分外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