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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沫初恋
崔伟强
1.夏天
可以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到东建时的模样。在长安路旁那条昏天暗地的小巷里。他蹲在墙边,一手摁着“小瓷”的脖子,一手将点燃的香烟往她嘴里塞。脸上有自喜的表情。“小瓷”是一只猫,有细短而粗糙的白毛和苍翠安然的眼神。东建将她交到我手中时,她骨瘦如柴,并且折了右后腿。
东建将小瓷塞进我怀里,淡淡地说,你养了她吧。
小瓷在我怀里并不挣扎。从我见到她的第一眼她就是安详的。我问东建:“为什么我要养她?”
东建轻蔑地笑出声来,说:“像你们这样的女孩不是该很有爱心的吗?”
我们是站在巷子口说话的。我的背后是铺天盖地的昏暗,而东建的背后有一片绚烂的天色。
我说:“好吧,我养她。”
这是一个鼓惑人的夏天,容易令人迷失方向。
我给那只猫取名为“小瓷”,因为她和我的陶瓷做的小猫钱罐有点像。我每天都在小猫钱罐里存硬币,说不出具体原因,那是爸爸在我16岁生日送给我的。他说,兰秋,等到钱罐满得不能再放进去的时候,你就要离开我们了。我要把我们家兰秋嫁出去。
我把耳朵贴着瓷罐,听硬币掉落发出的清脆响声。丁冬丁冬。象一种仪式。我断定东建会再次出现的。在我的生活里,每个时期都注定要出现一个人来改变我。
我看见他脚底下一地的烟头。他在等我。
他说:“让我见见那只猫。你没把她丢了吧。”
我说:“等等。”
我迅速跑回家,母亲那时候正在大厅里絮絮叨叨,她这几天总是因为一些事而忘记煮饭。小瓷一直在我房间里养伤。她太瘦了,并且不吃东西。我每天只能喂她清水和从学校小卖部买回来的牛奶。
回到小巷的时候,东建依旧站在那里。我忽然觉得好像我们约好了准备离家出走一样,他在黑暗与光明的交接处等着我,仿佛在对我笑着说,兰秋,别怕别怕,你看我的背后,正阳光普照,很快就可以带你离开这地方了。
我加快了脚步,夏天太容易让人产生幻觉了。我必须在这个男孩消失之前抵达。
东建很用力地抓起小瓷,笑着说:“她还是没怎么变。你好像没有好好照顾她。”
“她不吃东西。总是这样。”
“怎么她折了腿吗?我一直是觉得她有点奇怪的。嗯?是你给她包扎的吗?真奇怪,干嘛打个蝴蝶结?”
“你给我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蝴蝶结是我顺手打上去的,你要不喜欢就拆了好了。或者,你要带她回去?”我问得很小心。小瓷一直盯着东建格子衬衫上的木质纽扣。她似乎还不明白自己的状态。
“没有。我可养不起她。你要嫌她麻烦就把她丢了吧。我看这猫也挺丑的,不会惹人喜欢。”
我有些生气地从他手中夺回小瓷,语气坚定地说:“我养她。放心,她会好起来的。你以后要是没空,可以不用来看她了。我想她也不会挂念你。”
东建丝毫没有被我的话影响情绪,笑笑说:“好吧。以后她要是好了,记得告诉她,捡了她的人叫东建。”
我看了看怀抱中的小瓷,轻声说:“她叫小瓷。陶瓷的瓷。”
东建转身离开的时候,我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烟草香,和这个夏天的恍惚气息相生相克。
回家后,我给小瓷重新换药。她依旧安详地服贴在我大腿上。我说:“小瓷,捡了你的人叫东建。记得了吗?东建。”
东建。我记得了。这个夏天出现的男孩名叫东建。
我说:“小瓷,要是这个叫东建的男孩能叫出我的名字,我就要,爱他。”
2 爱情
我习惯在经过长安路的时候放慢脚步,并且很讨厌这条又暗又湿的小巷。可是,我得在这里等他。他再次出现时,要是能叫出我的名字,我就想跟他走。
他总能在我预期中出现的。在他将小瓷交给我的那个午后,我们就注定了彼此有牵连。
东建来了,说:“我并非来看猫的。”
我终于看清了他。他有张干净的脸庞和蛊惑人心的眼神。我不禁轻声笑出来。东建。他知不知道,在那个黄昏,他还捡到了另一个“宠物”。她没有断右腿,而且现在已经决定将自己的感情给他了。
东建说:“晚上你来地下道吧。从这个街头拐弯过去有个停车场,再直走进去就可以看见了。那里比较隐秘,你要耐心点找。有很多人在里面听我们唱歌的。”
东建说最后一句时,脸上现出得意的表情。他把咆哮当作事业,并且乐此不疲。其实我很明白自己会以什么身份出现在东建的世界里。他们会笑着看我,看一个还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出现在不适合自己的场所。但我必须努力扮演这个角色,他的表演要有观众才能值得。
地下道比我想象中还要杂乱。吵闹并且肮脏不堪。到处都有刺鼻的烟味和男人的辱骂声。有群妖艳的女人穿着惹人眼目的夏装。她们脸上的色彩绚烂而骄傲。那是不管我如何装扮都无法比及的。
我的东建。在木材搭成的圆形台上唱歌。没有适合的灯光和表情。
身边有别的女孩喊他的名字。东建。东建。这个我决定要爱他的男孩。他在台上认真地唱歌,没有发现这个被他邀请来的女孩已经来了。她真诚地想倾听他,却又觉得恐慌无比。
我忽然记起出门前对小瓷说的话。我说,小瓷,没有什么比那条阴暗的小巷更可怕的。现在东建在那里等我,我必须努力跟上他的脚步。我的爱情,它长上了翅膀,变得勇敢无比。
身边女孩的高跟鞋狠狠地踩上了我的小拇指,隔着我心爱的卡其色帆布鞋,厚重地撞击着我的血管。我保证它们流血了。那个女孩是这样热情地欺负着一个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的陌生人。她自然是没有注意到的。她正对着旁边另一个女孩大声说话。我甚至都看不清她的脸。混乱中,我感觉有人抓住了我的手,力道很大,并且拖着我移动。
我认清了这个人。他是我在这个夏天决定爱的男孩。他正带着我离开。
然而我脚疼了。这只为这场演习而牺牲了的右脚,我必须停下来为它做一点悼念。
我说:“东建。东建。停一下。我脚疼。”
东建放缓脚步,缓缓转身,脸上有无数汗珠,它们在为这场盛宴舞蹈。他扶住我的胳膊,低声说:“我扶你。”
我闻到他身上的烟草香和夜晚潮湿的空气混合在一起。我说过,它们相生相克,所以难以融合。
东建沉默着。
“你喜欢唱歌?”
我问。
“嗯?嗯。”
“以后呢?”
“如果有钱,就离开。”
我小心翼翼地问:“离开?你是指离开长安路?”
“这样说也可以。”
我突然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东建,未加思索地说:“你带上我。”
东建显然被我的话触动了,我看见他眼里有遗憾和惊奇。然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就笑了出来。
他说:“你叫什么名字呢?你叫什么名字我都不知道。”
“兰秋。陈兰秋。”
“兰秋?
兰秋。我知道了,兰秋。要是可以,我就带上你。”
我一下子开心地笑起来。是的,有小瓷做我的证人。我说过,要是这个叫东建的男孩能叫出我的名字,我就决定爱他。我受伤的脚和亲爱的帆布鞋,你们都来做证,这个男孩他叫我的名字了,那样好听。我要爱上他了。
3.泡沫
我和东建最经常做的事情就是站在小巷口不停地说话。我背后有大片大片阴影落下来,而东建的背后则温暖无比。我等待东建将我背起来,用他那被强烈曝晒的背部温暖我。
我一直渴望将脸埋进他的脖子,用我最敏感的鼻子感受他干净的气息。可是这样的接触有时候又让我害怕,我们之间的温度有这样大的差距。
他的颈部是冰冷的。可以感觉到夏天逝去的讯号。
我这样的害怕,我们之间的爱情也会如同这个夏天一般垂垂老去。
有一天,我拔开小猫钱罐的底塞,把硬币哗啦啦倒出来,碰在地上有叮当的声响。我一直低声说话,我说,爸爸,对不起,我没能等到钱罐满的那一天。我害怕东建等不及我,他要是先走了,兰秋会很伤心的。她要嫁不出去了。所以,爸爸,你不要怪我。
小瓷一直在我身边。她看我这样认真地数着硬币,它们晶亮得像我的爱情。我准备为了它而赴汤蹈火。
从橘黄色的窗帘透射进安静的阳光。我觉得一切都变得那么美妙,我要为我的爱情倾尽所有,它们东建将带我用力地出逃,去感受世界。
我将小瓷丢在房间里,慌忙地出门。甚至忘了整理自己凌乱的头发和锁上门。
我要问问我亲爱的东建。我说我有五百块钱。我们能去哪儿。是的,我们就要出走了。这样子够不够?亲爱的东建,你要告诉我,五百块钱我们能去哪儿?还有,这是我的一切。我带着它们,嫁给你。
我将钱交到东建手中的时候,他站着看了我好久。点燃的烟在他手指中一点一点化为灰烬,然后掉落,发出细微的舞蹈声。时间恍若停止了。我喜欢这时候的东建,他看我的眼神里有眷恋。
我一直喘气,说不出话来。阳光释解着我微笑的含义。
东建终于丢掉烟头,笑着说:“好重。”
我说:“你记得。你要记得带上我。”
我母亲发现了小瓷。并在我回家之前丢了她。
小瓷玩我的小猫钱罐时打翻了它,发出巨大的陶瓷破碎声。妈妈进房间的时候小瓷还使劲地在将一块块破碎的陶瓷往自己的身下揽。她心急地叫。她的爱在地上翻滚,支离破碎。
小瓷被我妈妈丢了。我和东建的猫。我们的爱情。
我不敢把小瓷丢了的事告诉东建。我不想让他起疑心。他会以为我没有好好照顾小瓷。我们的爱情。
可东建仿佛已经知道了。他最近很少出现在小巷口。我害怕小瓷去找他了。他会带上小瓷而不带上我离开的。
我忽然就感觉到。自从小瓷丢了的那天,我和东建的爱情就开始进入了冬眠。不管这个夏天的炎热和我焦急的心情,它都无止尽地沉睡了。而我,依旧站在小巷口。那条长安路才有的时光隧道。
我一直做梦。梦见我和东建像往常那样站着说话。我说,东建,你要记得,记得带上我走。
我决定去地下道找东建。在他消失的第七天。
我知道我的不安需要他的气息才能安静。那是一种无可救药的病。我的情感使劲地拉扯着,挣扎着,只为了摄取一点氧气。
我找不到东建。地下道的人说,东建和他的乐队正准备去参加一场比赛。他们忽然就有了钱可以报名和买像样点的乐器了。
我对那个人说谢谢。我说这我知道。不过我以为他还来这里呢。
然后我在回家的时候,就遇见了正在小巷口等我的东建。他显然忙极了,格子衬衫现出许多皱折,小瓷喜欢的那枚木质纽扣也不见了。他不停不停地抽烟,地上丢了一大堆烟头。
我走到他面前。现在,我站在阳光的一面。东建和黑暗的小巷在我跟前。东建和黑暗的小巷。
我说:“你想好我们去哪了吗?”
他轻轻摇摇头。我看见了他脸上藏着的羞辱。他说:“你来嘛。来看我们的比赛。”
“好。看完比赛,你想好了我们去哪了吗?”我忽然就察觉到了自己的卑鄙,我是在用我那些晶晶亮的硬币做威胁。
我不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拿着我们的钱去给乐队报名和买象样的乐器了。他打从一开始就决定那么做的,并且想,我会原谅他。
他低头点烟。我知道他要厌倦我的穷追不舍了。他说:“不行,兰秋。我们现在还不能走。我们没有钱。”
“我……我的那些钱呢?”
“你不是开玩笑吧。那些钱我们能去哪儿?”
东建猛地吸了一口烟。我看见他耳跟泛红。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他说:“我以为你在开玩笑。怎么能叫一个刚认识的男孩带你走?你都不知道他是好人坏人。你太天真了。我们要离开那是不可能的事。”
“你当我是随随便便的那种人了?”
“没有。”
“你有你有!你一定是这样想了。”
我咆哮起来,在长安路这条黑暗的小巷,在我和东建都如此眷恋的时光隧道里。我丢失了以往的安静形象,丢失了那份心的敏感。我为了爱情,丢失了所有,又被爱情丢弃了。
这个要带我离开长安路的男孩,终于厌倦我了。
我说:“小瓷不见了。”
东建淡淡地笑了:“我说过那猫很丑。没人会要它的。”
我亲爱的东建。他确是帮助我离开了,却把他自己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