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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湾的杏花

 

汪涌

 

    在大西北的深山区,我有个老朋友叫宏羿,他是我在六七十年代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那会儿认识的。我那时就住在他家。按照山里乡亲们的辈份来说,宏羿是我的长辈,我该尊称他为老叔。 我下放的地方周围全都是绿色的大山,绵延起伏、峰峦叠翠。山脚下是一条弯弯曲曲如同蚯蚓般日夜奔流不息的山溪。这里没有正式的名字,根据那条山溪,山民们也都习惯称这旮旯为清水湾。 清水湾常年出产些大枣、核桃、高粱、苞米还有甘薯之类的土特产,按理说应该是不愁吃的。可不知怎么搞的,杏花家却很穷,穷得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杏花是宏羿的小侄女,宏羿经常在我面前提到她。说她是个苦命的孩子,生在一个很不幸、很糟糕的家庭。 母亲一连生了三个女儿,数她最小。父亲身子有病,后来又落下了腿疾,一对拐杖常年不离身。父母经常吵架,也不知为那桩儿?开始宏羿还去劝劝,后来争吵的次数越来越多,甚至到了互相谩骂撕打,宏羿也就懒得管了。 终于有一天,杏花的母亲离家出走了,临走前在杏花身上塞了几元钱。宏羿以为她在他大哥呕气,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她回家。后来,听说她原来是跟着一个外乡的男人私奔了。那年,杏花才刚满八岁。

    大山里的娃娃念不起书。他们的父母不是不想让他们读书识字,实在是这里没有识字的教书先生。下放那时,老村长见我身板软茬,没力气干粗活,就让我利用山上一座废弃的破庙,自编教材办学堂,来教娃娃们读书识字。清水湾的山民们也都愿意把娃娃送进学堂读书。我是这里唯一能识文断字的城里文化人,山民们都很尊敬我,尊称我为先生。山民们贫穷,我从不向他们收学费。他们就轮流着管我的饭。虽然净是些地瓜、高粱、苞米糊之类的粗茶淡饭,可在那时能吃上这样的饭菜,我也就觉得非常知足了。

    在我教书的学生里面,有个叫伢子的小男孩儿。伢子不满十岁,不但身体瘦弱,带着种种病态,而且小小年纪,脾气乖戾骄横。伢子每天来上学,都会有个山里的妹子来送他。放学后再过来接他回家。这山妹子约有十八九岁,瓜子脸,小巧的鼻子。由于经常在大山里风吹日晒,肤色较黑。平日里总是低眉垂眼,沉默寡言,留着两条又黑又粗的麻花辫子,整天只知道埋头干活,很少和别的妹子说闲话。她粗看上去并不引人注意,但如果碰上她偶尔抬头看人,就会发现她长着一双带笑意、富表情的大眼睛。一笑起来,那眼睛就如两泓春水般忽闪忽闪地动个不停。她身上透出的那股浓郁的青春气息,就如同是一罐发了酵的天然蜂蜜,不经过任何人工处理,散发着沁人肺腑的芳香。那种不加修饰、出自天然的少女风韵,常使人禁不住回头多看几眼。

    一个清晨,我在天刚麻麻亮时就起了床。漱洗完后到溪边看书,正好碰到这山妹子领着伢子来上课。

    妹子!这么早就领着弟弟来上课,你起得可真够早的!我随口问了她一句。

    她本来还抬着头,听我这么一问,脸色突变,接着又垂下头斜着眼看了看跟前的伢子。

    他不是俺弟弟!

    这就怪了,那你干嘛天天领着他来上学?他是你什么人?

    她再也不吱声了,脸色更加难看。我虽然疑团未解,但知道其中肯定有点儿蹊跷,也就不再追问。

    在一次闲谈中,我跟宏羿提到此事。宏羿说那山妹子就他大哥的小女儿杏花。自从杏花的母亲离家出走,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就再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一个病恹恹的父亲,再加上三个孩子,日子着实难挨。一家四口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姊妹仨饿得皮包骨头。杏花的叔叔、婶婶和四方邻里们都看不下去,时常接济他们一家。可是,那年月谁家也不宽松,四张嘴,是无论如何也负担不起的! 迫于无奈,杏花父亲就以二十斤高粱米作为交易,把十岁的她送给了村东头林二旦家做养女。

    林二旦是伢子的父亲,长得五短身材,横眉方脸,是这一带有名的赖痞子。因为儿时爬枣树让树枝勾豁了嘴唇,缝了几针,至今留有一个疤痕,乡亲们都叫他林二豁子。大山里土地贫瘠,山民们日子不好过,能讨上一房媳妇不容易,有众多的穷光棍。等到杏花快满十五岁时,村里人都心知肚明了——杏花明里是林家的养女,其实就是他们那病恹恹的独生子未来的媳妇。对于这一点儿,杏花那时虽然有千百个不情愿,但是当她想到父亲维持那个几近破碎的家的艰难时,还是屈从默许了。

    杏花做事泼辣,她那外表柔柔弱弱的躯体里仿佛有使不完的精力,用不完的劲儿。山里农活干不尽、忙不完,挑水烧火、煮饭热潲、砍柴劈柴、洗衣做鞋……从早到晚,排着长队等着她做。 难怪林二豁子情愿顶着伏天的烈日去出工,也不图耽在家里歇夏。他把很多原本属于山里男人们干的活儿,全都留给了这个未来的儿媳妇。杏花整天汗涔涔的,连衣衫都很少有干的时候。每日清晨,当我去溪边漱口洗脸时,正是杏花出来挑水的时候。 日头还埋在大山背后深深的地方,山尖尖才微微露出一点儿鱼肚白。密密的枣树林子像雷雨前集结的乌云,沉沉地压在头顶上。四周寂静得连鸟都还没有离开窝儿。杏花挑着空筲,穿着一双被露水打湿的旧布鞋,顺着山溪的陡岸走下来,挽满了水,又哼哧哼哧一步一顿地走上去,每天都要来回好几趟。时间长了,我就产生了怀疑:四口之家,一天哪里要用这么多水?

    杏花儿……”

    有嘛事儿?春生哥!

    杏花歪着头望着我,用一只袖子擦着脸上的汗水,黑里透红的脸上带着笑,就像夏日清晨里一朵带着露水的荷花,目光里带着询问。

    没有外人的时候,杏花喜欢叫我春生哥。一开始我不大习惯,后来也就顺理成章地慢慢接受了。

    杏花儿,家里一天哪用得了这么多水?

    噢!俺给邻家那个瞎眼的老大爷也挑上几担。

    是祥林大爷吗?

    嗯哪!

    杏花眨巴了一下眼睛,那对深深的几乎是三层的双眼皮,轻轻地阖在一起,紧接着就的一下子拉开了。

    听说他以前打过东洋鬼子,后来炸瞎了眼,落了个残废,怎么就没人管呀?我问。

    生产队只管他口粮,哪里管他怎么着过日子啊!

    那你就天天给他挑水?

    是啊!要是有了空,还帮他洗洗被窝、打上几担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老大爷无儿无女的,婆婆又死得早,他真的好可怜!

    看着杏花吃力地拎着水筲爬上陡岸,我的心激烈地翻腾起来。这杏花,自己的身世和遭遇就够叫人可怜的了,她居然还有心思去可怜别人!

    春生哥!你还没有睡醒呐!眼珠子定定格的相着俺,干嘛呢?

    杏花见我一声不吭地呆呆看她,就用手在山溪里沾了些清水朝我的脸上甩来,然后羞赧地挑起水筲,扭头嘻笑着走了。我忽然发现,平日里总是低眉垂眼、沉默寡言的杏花,原来和别的少女一样,也会羞涩、撒娇、调皮。

    我是个爱开玩笑的人,见了杏花有事没事总要逗她几句。一天早晨,我正在溪边漱口洗脸,远远地看见杏花挑着两个空水筲朝我这边走过来。我想起那些顽皮学生在私下里传唱的一首歌谣:大闺女,穿新装,嫁个娃娃做婆娘。半夜里,秋风凉,望着明月哭断肠。小女婿,惹人想,夜间啼哭尿了床 ……

    杏花,是不是你那个小女婿又尿床了!

    春生哥,人家正在难过!你咋还拿这档子事儿来笑话俺!

    杏花抬头看我的时候,眼中闪动着泪花,噙满了欲流下来的眼泪,却又强作欢颜地朝我笑了笑,那样子简直比哭还难受。

    杏花,干嘛哭啊!说出来让哥听听!或许我……”

    有什么好说的,还不是因为你!

    没等我说完,杏花就撅着嘴打断了我的话。接着又放下水筲,转过身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因为我!我怎么了?我百思不得其解。

    再过几天,你是不是要走了?怎么说走就走,也不跟俺说一声?

    前些日子,父亲来信说他通过多方跑关系,给我在丽阳市一家报社落实了工作,并随信寄来一张回城的户口迁移证,我要回丽阳市了。

    ……我不是有了事情么!

    有事就扔下俺一个人不管了!

    怎么不管,我以后还会再来的。

    别骗俺了!春生哥,那城市才是你真正的家!俺知道你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杏花,哥会回来看你的,一定会的!你莫哭了,当心哭坏了身子!

    ……那你都要回城了,为什么不早些跟俺打招呼,让俺也有个准备?

    ……我跟你叔说过了。

    俺叔是俺叔,俺是俺嘛!

    我跟他说了,你以后不也就知道了。

    春生哥,你根本就没把杏花记挂在心上。杏花说完又哭起来,而且哭得比以前更伤心了。

    春生哥,让俺做你的妹子啵!

    在我弯腰给她擦眼泪的时候,她突然嘟囔了一句。

    什么?

    哥,你喜爱杏花么?你愿意让俺做你的妹子啵?

    我惊愕地愣在那里,好半天才回过神儿来。她这话等于城里的女孩子问:你爱我吗? 杏花会问我这样的话,是我始料不及的。她那神态,那语气,还有那双被泪水浸湿的大眼睛,足以向我说明:她喜欢我,并且已经深深地爱上了我。 这是我从来都没敢想的事。要是杏花生在城市,像她这样温柔体贴、心地善良又勤快能干的女子,说不定五百年前我就已经爱上她了。可现在,在这深深的大山里,我怎能爱她吗? 如果我爱她,那将意味着我要一辈子做个山民,老死在这大山里。不,不行,我要回丽阳市去,那里才有我熟悉的环境,才是我有所作为的地方啊,我可不能把自己的一辈子都葬送在这大山里。我不能产生感情!不能有任何牵挂留在这大山里……

    我痛心疾首地胡乱抓着自己的头发。

    哥,你咋不吱声?你说话呀!

    杏花,你……你是个好妹子!我犹豫了好久,最后吞吞吐吐地说出这样一句驴唇不对马嘴的话。

    哥,你帮杏花跳出这个火坑,带俺到别处去,好啵?你心眼好,又能干,待俺错不了。俺管什么苦都能吃,俺自家能养活自家,不会拖累你! 杏花说得语无伦次,语调也很急促。看得出,她很失望,但她还是想继续往深处说。哥,跟你一起过日子,再苦再累俺都不怨,俺什么都能干,洗衣服、种田、做饭……什么也不用你操心。只要你愿意,到哪儿俺都跟着你。哥,把俺带走吧!哥……” 她所说的每一句我都深信不疑,绝不会掺半点儿假!我的心揪得紧紧的——我能爱她吗?感情告诉我:爱。但理智告诉我:不能爱!

    一个有雾的清晨,充满了激荡,充满了柔情,充满了温馨,令人难忘。古老而又年轻的山溪像一位恬静的淑女,笼罩着一层冥冥的薄雾,显得更加神秘。一条鱼儿突然跃出水面,又跌落在水中,在河面上溅起一朵漂亮的水花。我轻轻抚摸了一下杏花那蓬松的头发,在山溪边找了一块平整的大岩石,和她互相偎依着坐了下来。河面上微微起了风,有些凉意。我把身上的外衣脱下来轻轻披在杏花肩上。杏花只要稍稍侧一下头,下巴就能碰到我外衣的脖领。那衣服上有一股浓厚的男人的味道。 杏花紧偎在我身边,头半转向我。

    春生哥,这清水湾美啵? 杏花那浓重而带有磁性的嗓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轻轻的,甜甜的,温柔的就像山溪中的水。

    清水湾美呵!

    那清水湾的妹子呢? 杏花含情脉脉地望着我,那双大眼睛在长长的睫毛下,像夜里的星星般,闪闪烁烁的。

    清水湾里的妹子更美!

    那你怎么就不能带个妹子走!

    我沉默了,半天说不出话来。从河面上升起的雾越来越浓。河边的柳树、地上的青草,都仿佛被溶化了,渐渐也变得模糊起来。

    哥,你带俺走吧!你带俺跳出这个火坑,俺会永远对你好!俺……”

    好妹子,哥喜爱你!可……可哥也有难言的苦衷!哥真的不能带你走……真的不能啊!好妹子!你……你莫要怪哥!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说天地良心话,此时我真是动了真情!是什么禁止我去爱她?是什么阻拦我带她远走高飞? 呵!动荡不安的政治环境,世态炎凉的社会风气,畸形扭曲的传统习俗,封建迷信的道德观念,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还有……我身上压着多少沉重的包袱啊!

    杏花听了我的话,呆呆地望着山溪里的水,任凭晶莹的眼泪在她腮边纵情地流淌。

    杏花晓得哥有难处,俺不恼哥,怪只怪俺自家命苦。哥,你走后可要掂着些俺,想到有你惦念着,俺的日子会好过些!杏花用手背给我拭擦着眼泪,我哭得说不出话来。哥,你莫要哭!哥是个爱笑的人。俺……俺要回去了,家里还等着俺做活儿呢!哥,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是俺懂得世事以来最快乐的日子,俺会一生一世都记着你!

    我泪眼模糊地看着她挑着满满两筲水渐渐离去,一直到看不见为止。

    她走的时候没有回头看我,一次也没有回头……

    回城的前几天,我一直没再看到杏花,也没见她出来挑水。 那几天,我忙着四处找人办理回城手续,无暇再顾及她了。我不知道这几天来她究竟都在忙些什么。 回城那天,宏羿用网兜拎着几块刚煮熟的红薯,让我在路上饿时垫肚子。他赶着生产队的牛车顺着山路,一直把我送到公路旁。临分手时,他塞给我一个红布包,告诉我说,那是杏花给我赶做的。她身体不舒服,就不来亲自送我了。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红丝帕,上面绣着一枝怒放的杏花。

    “自送别,心难舍。一点相思几时绝,凭阑袖拂杨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我一路默念着白朴的诗词,离开了清水湾。

    大千世界,我真的好渺小,就像一粒灰尘,受控在命运的股掌间,虚无飘渺。当时的我,真正感到自己活得好无助,内心空虚而凄凉。时光荏苒,一晃就是十年。十年里,我从迷茫的单身青年,变成了有个温柔贤惠妻子的丈夫,从幼稚无知的儿子,变成了上有父母高堂、下有儿女绕膝的父亲。这十年里,我也从一个不起眼的报社见习记者,做到了《丽阳日报》的责任编辑,拥有三室一厅的楼房。十年里,来去匆匆、忙忙碌碌、勾心斗角、琐务缠身。为了生存,我一刻不停地奔波劳碌着,一直没有机会再回清水湾。那块绣着杏花的红丝帕,我原来一直都珍藏在一个小方匣子里的,可随着我的小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红火,我竟忘记了小方匣子放在哪里了。而那留在大山深处孤苦无依的杏花妹子,那留在清水湾的一段痛彻心扉的感情纠葛,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我淡忘了……

    直到有一天,我们举家搬迁收拾房间,妻子可欣从旧板柜的旮旯里翻出了尘封将近十年的小方匣,问我绣着杏花的红丝帕是从何而来的,我这才腾地想起杏花,想起清水湾,想起了曾经对杏花许下的诺言……我的心深深揪疼了,为自己羞愧万分! 我把一切详细对可欣说了,我们都想去清水湾看望杏花和宏羿老叔。我和可欣坐上省际班车,一路停靠数不尽的村落,好像人生这部大书上一个个的章节段落和标点符号。多么熟稔的景色啊!我又看到了绵延起伏的大山,看到了那无边无涯的绿,看到了那如同蚯蚓般奔流不息的山溪,听到了潺潺如击玉般的流水声。我又看到了绿云掩映的清水湾,看到了那几间低矮的土坯房。灿烂的阳光照在门前那棵高大的枣树上,在地上形成了一个很大的荫凉。宏羿正坐在那儿,低头修理手中的旱烟杆。他像是听见了脚步响,抬起头,用手搭凉棚朝我这边看着。我和可欣加紧步子迎了上去。

    老叔,我回来了!春生回来看您了……” 我带着惊喜和悲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心情,怯怯地喊了一声。

    宏羿弯腰吃力地站起来,揉了揉眼睛,似乎看得不太清楚,但最终还是认了出来。昏浊的眼里淌出了泪水,禁不住伤心地痛哭起来。

    大侄子!老叔就晓得你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宏羿饮泣吞声地抽噎着,我真有点不知所措了。

    老叔,您的身体一向可好啊?

    好!好啊!几年不见,你小子都长这么高啦!老叔差点认不出来了。

    怎么不见老婶子啊!

    岁月不饶人啊!你老婶子她三年前得了一场病,来不及看就死了!不提这些伤心事了,你们都还没吃午饭吧!正好锅里还剩着点儿,我去给你们热热……”

    宏羿看见了我手中那块绣着杏花的红丝帕,突现悲戚的脸色。他哆嗦着把我和可欣拉到里屋的火炕上,对我讲起杏花的遭遇……

    我离开清水湾的第二年秋天,林伢子就得了怪病,倒在床上再也起不来了。公婆等不及,要杏花跟林伢子拜堂成亲,说是冲冲喜,病才会好转。就在拜堂成亲的前天晚上,林伢子命归黄泉了。喜事变成丧事,杏花由童养媳变成了望门寡。为时不久,公婆为了贪一笔钱财,把她变相卖给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外乡人。开始杏花不依,告状告到了村大队。可大队干部偏袒林二豁子夫妇,官司没能打赢。杏花回家后,林二豁子手持荆条把她打了个遍体鳞伤。 迫于威逼,只得与那外乡人见了面。外乡人是个泥瓦匠,和杏花见了两次面后,就匆匆结婚了。可这人是个酒鬼,每喝必醉,每次喝醉了就对杏花非打即骂、拳打脚踢的,有时甚至还拿绳子把她吊起来用荆条抽。那时杏花才刚满二十五岁啊……

    我要见她!这个想法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着。 当我告诉宏羿时,他长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只狠狠地抽着旱烟,尺把长的烟杆让他抽得滋滋作响。在我和可欣的要求下,他才说杏花得了一种尿里带毒的病,经常寻死觅活的,现正在县人民医院里住院。我和可欣赶到离清水湾一百多里的县城。在县医院的泌尿科病区,我们终于见到了杏花。她的鼻子里插着胃管,脸色苍白,身材柔柔弱弱的,由于饱受病痛折磨,显得憔悴不堪。那对深邃的曾如春水般的眼睛,已变得暗淡无光。却留着那两条又黑又粗的麻花辫子。她男人坐在病床边,见我们进房,赶紧站起来。杏花呆呆地坐在病床上,神情怯怯地看着我和可欣。

    杏花,我……我是你的春生哥啊!怎么,你不认识我了?

    杏花望着我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我从小方匣子里拿出那块绣着杏花的红丝帕,放到她手中。

    你是春生哥!你真是俺的春生哥么?

    我真是你的春生哥啊!

    杏花突然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用手捶打着我的胸口。

    春生哥啊!你好狠心!你扔下杏花一走就是十年、十年啊!春生哥,这十年来,你可知道俺是怎么熬过来的啊!你好狠心、好狠心…………呜呜……”

    我把杏花紧紧拥入怀中,任凭杏花使劲捶打我的胸膛,痛哭流涕,任凭她男人不解地看着我们,任凭可欣在一旁不停地劝慰……我什么都不再顾及,仿佛世间只剩下了我和杏花,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杏花,我的好妹子!你还不满四十岁,还很年轻,还有很多的路要走!你不应当去走这条路,你会慢慢好起来的,你要鼓起勇气战胜病魔,不该轻易去结束自己的生命……”

    杏花面颊上的肌肉抽搐着,两只手不安地搓磨着膝盖。

    不!春生哥,你不知道!俺没有办法啊!这病除了换肾,无药可治。换肾!十好几万哪!钱、钱、哪来的钱呀!我知道属于俺的时间不多,留在世上只能换来更大的痛苦和折磨,俺不想再连累别人,让俺吊死算了……他们干嘛要……要把绳子割断……”

    杏花歇斯底里地拼命揪着自己的头发,泣不成声。

    杏花的肾脏功能严重衰竭,尿里含有大量毒素。她的双肾已明显出现萎缩症状。照这种情形下去,她最多只能延续两个多月的生命,除非换肾! 回省城的路上,当临床医师的可欣依偎在我怀里,偷偷告诉我说。

    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么?

    没有,换肾是唯一的办法!

    我们该为她做些什么呢?

    你可以利用你们的《丽阳日报》做个宣传,寻求社会帮助她啊!

    这是个好办法!另外,可欣,我的长篇小说《觉醒》这个月不是要出版了么!如果杏花真的能找到合适的肾脏移植,我想用出版社给我的全部稿费来救助她,好吗?

    可欣没有回答,只是小鸟伊人般蜷缩在我怀里。我垂下头,在她的额角上轻轻一吻。可欣温柔地闭上了眼睛,几滴豆大的泪珠出现在我的手背上,闪动着,像晶莹剔透的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