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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思考

 

 一式

 

    当灾难之神从我们的头顶上飞过时,必然留下死亡的阴影。

    生命是脆弱的,谁会想到生命会脆弱到如此不堪一击?一枚被遗弃在水泥马路上的小小的石子,仅仅因为飞驰而过的重型货车那巨大车轮的挤压,便跳了起来,重重地击在翁楠的太阳穴上。翁楠从被石子击中摔下自行车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清醒过来。谁是这场事故的肇事者?是那枚小小的石子?是没有及时清除这枚石子的环卫工人?还是那辆给予石子以巨大能量的重型货车?或者根本上就是那些把这枚石子从山体上破碎下来卖给建筑公司的人。

    翁楠平静地躺在博爱医院的特别护理病房里,在医生、护士和那套博爱医院仅有的一套特护设备的守护之下,与死神抗争着。二十一天了,她的肌体与外界的联系只剩下了呼吸,其它的都是医生、护士和那套特护设备通过导线和滴管强加给她的。

    平静只是她呈现给我们的表象,从监视她呼吸、心脑电图的仪器设备显示出的不规则波动中,我们很容易感受到她的内心世界有多么的不平静。她在想什么?她听见了死神的脚步声?难道她预感到接下来的一天是自己生命最后24小时?

0721

    四周是空荡荡的,四周被一种荒凉而充满神秘的昏暗笼罩着,除了自己的呼吸与心跳,翁楠丝毫感觉不到生命的存在。路随着自己脚步的移动向前延伸着,翁楠并不知道这条路通向何方,要把自己引向何处。她的每一步都为一种无形的力量所迫,虽然她对每一步的移动都是百般的拒绝,但她的拒绝是无力的。

    静,彻底的静,加上昏暗和那股无形的力量,使翁楠生活在极度的恐怖之中。我在哪里?我的天空为什么如此昏暗?翁楠感觉到自己离尘世的喧嚣越来越远,感觉到自己越来越没有回头的可能,感觉到生命在反抗着自己肉体的束缚。

     我想回去!心铁,救我!

    上官韵秋每天上班前最后做的功课就是在日记本子上写下自己的遗嘱,有时一句话,有时是长编阔论。这种奇特的生活习惯是在妻子被一次无情的车祸夺去生命后养成的。最初是每个星期给自己立一份遗嘱,到他从博爱医院的急诊室调到特别护理中心并被任命为中心主任时起,他是每天都给自己立一份遗嘱。他觉得只有交待好身后事,自己才能倘然无畏地去面对死神。

    每一天都是生命的最后一天。

    今天的遗嘱只是对他死后的遗体做了新的安排:遗体火化,骨灰洒入长江。

    生是一个从无形到有形的过程。生是一种偶然吗?从我们第一声啼哭打破生存的夜开始,等在我们生命尽头的是死神。死,是一种必然,是我们的肉体从有形走向无形的起点。来也无形,去也无形。没有人期待我们的,那么又有什么理由要后人怀念我们的呢?

    这是他第三次立下处理自己遗体的意见。第一次是在他妻子去逝不久,出于对妻子的无尽思念和无限的爱,他立下了生不同眠,死同穴的遗愿。第二次是在一个青年病人因为肾器官衰竭而死去的那天晚上,他抛下对妻子的爱和对妻子死同穴的承诺,将自己死后的肉体一一做了捐献,仿佛这样就能尽到自己的责任。

    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在眼睁睁地看着妻子的生命之星在自己无力救助之下而悄然陨落时,韵秋这才知道,在死神面前,自己引为骄傲的精湛医术不值一提。神医又如何?庸医又如何?如果生命失去对肉体的眷恋,如果死神真的看上我们的肉体,我们又能做些什么?

0801

    护士小丽将罩在翁楠脸上的氧气罩取了下来,重新换了一瓶药水,然后照例测了一下翁楠的脉搏和血压。

    窗外阳光灿烂。窗外的梧桐树在深秋的寒风中已经失去了夏日的茂盛,往日光滑的树干被一块块翻起的发黄的树皮包裹着,巨大的树冠上只剩下数得清的几片枯萎的树叶在风中摆动着,摇摇欲坠。

    透过厚厚的一层玻璃,洒在翁楠脸上的阳光显得异常温柔。虽然此时的翁楠脸色苍白,面颊消瘦,头发有点零乱,但从她端正的五官不难看出这张失去生机的脸曾经是多么的俏丽、妩媚动人。

     主任早!护士小丽将手中的记录本递给了上官韵秋:病人的呼吸还是不很平稳,心电图和脑电图也不是很正常。在七点四十分左右,自主呼吸出现过困难。

    上官韵秋接过记录本,轻轻地了一声:你到药房去一下,把今天要用的药取回来。然后将病人这几天的病情记录整理好送过来。

    韵秋坐到监视仪器前,两眼着迷地盯着脑电图显示屏上那颗不停跳动着的桔黄色的亮点。她在想什么?

    心铁,你能不走吗?此时,翁楠的所思所想回到了郎心铁去广州前的那个晚上。那个晚上,虽然翁楠是多么想阻止心铁离开自己,但她最终还是咽下要说的话,只是紧紧地依偎在丈夫的怀里。她爱自己的丈夫,她希望自己的丈夫生活得充实而快乐。

    对幸福的理解,也许男人与女人是不同的。在翁楠眼里,守着自己的丈夫,守着自己的女儿,守着自己家那套不是很大但足够三人住居的房子,就是幸福。她不是不喜欢丈夫出类拔萃,不是不希望丈夫出人头地,当这些需要自己和女儿付出别离的苦楚时,她宁愿自己的丈夫平平凡凡,哪怕有一点儿平庸。

    心铁是优秀的,心铁决不是平庸之辈,这一点,翁楠坚信不移。

    自从因为所在的工厂停办厂报而失去了熟悉的编辑岗位和编辑工作时起,心铁就一直闷闷不乐,他像是一下子失去主见似的,干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来。心铁本来就话语不多,现在更是沉默寡言,虽然在辅导女儿作业时还是那么有耐心,对妻子仍旧是体贴入微,但翁楠感觉到他并不快乐。在心铁把到南方去闯荡的决定告诉翁楠时,翁楠只是稍微迟疑了一下,便点头同意了。

    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家是翁楠的天地,丈夫和女儿是她生活的坐标。虽然自己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外面的精彩离自己越来越远,但她不仅没有一点失落感,反而近乎痴迷地爱上家庭琐事。在她的眼里,如果没有了家,外面的一切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人们常说,家是一个温暖的港湾,男人是一艘泊在港湾的船,这话肯定有它自己的道理。现在,丈夫这艘船渴望着去见识大风大浪,自己又怎么忍心强系缆绳阻止他出海呢?她除了祝福丈夫一帆风顺外,就是希望丈夫早点儿回来,重续家庭的温暖。那一夜,翁楠像小猫一样倦睡在丈夫的怀里。她要丈夫记住自己这根缆绳,记住家的温暖,记住自己和女儿无时无刻不需要他。

     心铁,你能不走吗?

    上官韵秋又把目光落在了翁楠的脸上。

    她在想什么?她的脑电图表现出来的异常波动是要向外界传递什么信息?

    翁楠静静地平躺在病床上,两眼微闭着,就像熟睡了一般,只是脸颊上少了熟睡中应有的红晕与安详。她在坚持着,从她不时地要借助呼吸机的救助不难看出,她坚持得好辛苦。生命在她的一呼一吸中延续着。此时的一呼一吸就是翁楠生命的全部。

    生命是什么?难道生命就是这一呼一吸?

    对生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许多人并没有真正深刻地思考过生命的价值,不是他们不想思考,而是他们害怕思考,在他们的眼里,追寻生命的价值,如同在寻找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一命题的答案,会把自己带入无解的困惑之中。过日子是他们对生命活动最朴素的看法。虽然他们信仰不同的宗教,对生命活动中的一切都有自己的看法,但他们关于生命的所思所想都是为了说服自己去接受现实给予自己的一切,幸福也好,痛苦也罢。

    有两类人挣扎在对生命意义的求索之中。一类是存在论者,一类是过程论者。存在论者认为生命的意义在于存在,存在就是目的,存在就是一切,他们追求在存在中演义生命的丰富多彩。为了这种丰富多彩,他们不择手段而问心无愧。他们的失落,他们的伤感,乃至他们的痛苦,都根源于他们无法尽占人间的快乐,无法满足自己的欲望。

    过程论者是生命意义的执着求索者,他们对生命的理解源于生命的悲剧意识。生命是短暂的。正因为生命的短暂,使得不朽与永恒成为生命的追求。我们的身体继承了我们祖先的物质元素,在我们的身上体现着我们先辈的不朽与永恒。这种不朽与永恒会随着我们的子孙的存在而星火相传,只要血脉不断。过程论者并不看重这种不朽与永恒,他们追求的是自己的这段生命所放射出来的不朽光芒,就像无数圣者、贤者用他们的智慧之光照亮人类进步之旅。生命存在的长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不能利用有限的生命之旅在人类文明的长河中留下我们的印迹。

    看着陷入深度昏迷中的翁楠,看着翁楠激烈而又不能与外界交流的意识活动,韵秋有一种无助的感觉。

0941

    秋,是一个伤感的季节。秋风,秋雨,愁煞人。再丰硕的果实,再丰盛的收成,也抵挡不住纷飞落叶,万物那种满了果实枯了自身的秋景对人视觉的冲击。

    一阵秋风,卷起漫天枯叶,顿使天色阴沉。翁楠感觉到阵阵寒气袭向自己。四周仍旧是空荡荡的,那条路仍旧向前延伸着,好像没有尽头。青烟,薄雾,秋风萧瑟,偶尔响起的一两声乌鸦的啼叫声,使无垠的旷野笼罩在无尽的凄凉之中。翁楠想停下来,想回去,但两条腿根本不听她使唤,如同着魔似的,沿着那条路,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心铁,我真的好想你。翁楠的思绪回到了她与心铁初识的那段经历。

    第一次听到郎心铁这三个字,翁楠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姓也就罢了,为什么要取名心铁?郎心似铁,好无情的名字。

    在一次(学)校企(业)联欢的舞会上,翁楠在闺中密友夏采儿的巧妙安排下,认识了她觉得名字怪怪的郎心铁。她没想到,郎心铁竟会是自己心仪已久的小说《聚散苦匆匆》的作者一式,更使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个郎心似铁的家伙,竟然是个不善言语、眉宇之间荡着淡淡忧伤的柔弱书生。

    也许是郎心铁的不善言语,也许是萦绕在他眉宇之间的那层淡淡忧伤,总之是一些难以归纳的理由,使得翁楠对他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相处在有一句没一句的问答式闲聊中进行着,两人相处的气氛与欢快的舞曲和舞池中疯狂的场面形成巨大的反差。自始至终,郎心铁都是一个被动的回答者。恂恂,便便,侃侃,訚訚;忠信笃敬,盍书诸绅;讷为君子,寡为吉人。《鲁论》中的这段话被翁楠印在了郎心铁的身上。正是这一印象,使得翁楠对郎心铁产生了好感,使她隐隐觉得郎心铁就是自己要找的另一半。

    与女性交谈,特别是与年青漂亮的女性交谈,郎心铁没有了他笔下的那份豪放与潇洒,他的腼腆,他的木讷寡言,很难让人把他与他在文学作品中呈现出的智者联系在一起。在翁楠问到他为什么要取笔名为一式时,郎心铁的回答才变得流利起来。一式,是一守天下式的缩写。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变化即为式。一式就是自然之式,就是用自然之式应对外界的千变万化。见翁楠听得非常认真,郎心铁不好意思收回自己的目光。这是他第一次向一个漂亮女性解释自己笔名的由来,更是他第一次面对女性的目光把话说得如此流利。他对翁楠有一个好感觉。他觉得自己面对的这个漂亮女人是值得信赖的。

    爱情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来书写,更不需要用时间来考验与证实。爱情需要的不是海枯石烂,爱情需要的是感觉,需要的是相互需要。初识的好感,初识中的相互吸引,加上翁楠和郎心铁对自己初识感觉的信任,仅仅过了半年,他们就结为伉俪。

    心铁,你在哪里?面对着自己陌生而荒凉的景象,翁楠陷入了绝望之中。心铁!快救我!

    翁楠又用上了呼吸罩。上官韵秋两眼紧盯着特护设备那排监视屏,护士小丽在给翁楠测量着体温、血压,并将结果认真地记在病情记录本子上。

 1030

    火车缓缓驶离广州车站。看着匍匐在自己双腿上进入睡乡的女儿郎璇,郎心铁再也抑止不住自己的悲伤,两行眼泪夺眶而出。他把脸转向窗外,右手取下眼镜,左手握住双眼,强忍着哽咽,任由泪水悄悄流淌。

    翁楠,你一定要坚持住,你一定要等到我回来。

    郎心铁怎么也想象不出年仅十一岁的女儿郎璇是如何从千里之外的宜城独自来到广州的。看到陡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女儿,郎心铁除了惊讶外,最大的感觉就是后怕。在他把女儿紧紧拥抱在怀里时,他的心里充满着失而复得的幸福。而此时,郎璇已经哭成了泪人。

    从女儿的嘴里,郎心铁知道了家里发生的一切,在随后的电话联系中,这一切被翁楠所在学校的王校长所印证。放下电话,郎心铁表情木然地站了良久,眼泪不由自主地冲破他的眼眶,顺着他的脸颊啪啪地打在地上。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郎心铁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度伤心的感情包围着,他紧紧抱着女儿,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哭出声来。

    郎心铁自小生活在一个单亲家庭,与他相依为命的母亲郎芸并不是他的生母。他是一个弃婴,是一个被生父生母抛弃的生命。在与母亲郎芸相依为命的日子里,他学会了如何在艰难与逆境中求生存,在别人的议论与陋视的目光中去求心宽。他是一个能够抑制住自己感情流露的人,就是在母亲郎芸病逝后的那段日子里,他都未曾在众目之下哭过。他爱自己的母亲,他把这种爱深藏在心里,如同母亲教育的那样表现出坚强。

    感情的极度宣泄并没有迷住郎心铁的心智,他强忍住悲伤,带着女儿去了火车站。他要回去,回到翁楠的身边。翁楠,你一定要坚持住,我不能没有你!

    翁楠的潜意识活动变得异常纷乱,往日的生活片段飞快地在她的脑际中翻动着。她想抓住这些生活片段,但是她抓不住,仿佛那些曾经实实在在经历过的一切,突然之间变成镜中花,水中月。她又见到了自己八岁时由于一不小心而踩死的那只雏鸡,这只雏鸡她在无数次的梦幻中见到过,也不止一次在梦中为这只雏鸡哭过。她哭了,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悄悄地滴在床单上。这次她没有像以往那样醒来。

    火车在轨道之上飞快地移动着。震耳欲聋的隆隆声,加上车箱里由于不流通而变得混浊的空气,把大部分乘客送入了梦乡。郎心铁没有丝毫睡意。他的手扶着女儿的背,眼睛看着窗外。

    窗外是一片萧煞之景。窗外的山披着枯黄之色,像是一个走入垂墓之年的老人,丝毫看不出它曾经有过的勃勃生机。在山角下的稻田里,稻谷已经成了农民的收成,只剩下失去了生命的稻草根仍旧把根深深地扎在龟裂了的土地里,等待着雨水,等待着腐烂。它的躯干被剥夺了自己的果实,成捆成捆地扎在一起,堆放在田埂上,等待它们的是焚烧,是灰飞烟灭。

    窗外虽然阳光依然灿烂,但万里晴空已经没有了儿时见过的深蓝,天边处飘浮着的土黄色的一团一团、层层叠叠相互纠缠在一起的气团,分不清是云,还是烟尘。

    郎心铁的思绪随着窗外之景飞快翻动着。他的记忆回到了过去,回到了童年。曾经的农田,曾经的农舍,曾经的清贫而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在他的记忆中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多少个不眠之夜,多少个彷徨之夜,他是在对童年记忆的重温中度过的。像许多人一样,对乡村的热爱是在他离开农村很多年之后的感情。那时候,城与城市生活是所有农村年青人的梦,是农村学子苦读勤学的目标。在他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进城梦时,他成了全村青年学习和羡慕的对象,成了那些仍在苦读苦学中挣扎着的读书人的鞭策。他是他母亲郎芸的骄傲,他是他母亲挺起胸膛做人的基石。他也为自己的成功得意了好长时间。

    一切并不是想象中的完美无缺。从他离开学校走进城市生活的那一刻起,他就为适应城市生活做着改变,这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是一个城市生活的闯入者。他游离在城乡之间,既无法融入城市生活,又很难再被农村生活所接纳,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飘浮在河渠中的浮萍,失去了存在的根。

    他很孤独,这种孤独就是在他感觉自己最幸福的时候也没有离开过自己。

    他把自己锁在自己的文字之中。在文字中,他释放着自己的豪放,他把无奈与不幸给了笔下自己不喜欢的人物。他不善于伪装,不善于收藏,不屑于阿谀奉承,他虽然话语不多,但他所说的话无不发自内心。屈膝?折腰?他做不到,就连低眉他都不愿意。他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像许多人一样,把自己的生存寄生在工作之中,而把自己的生命寄托在对不朽的追求之上。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对生存的理解如过程论者如出一辙。他没有长生不老的奢望,他希望通过自己不懈的追求使自己的生命在有限的生存时间里闪现出耀眼的光芒。他要在人类文明的进步中留下自己的印迹。

    他很孤独,并不是因为他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他的孤独源自他生命底处对于永恒不朽的永恒渴望。自己的存在决不会是为了存在而存在,自己的存在一定有它存在的理由,一定有它存在的目的。一切终将消逝!在我们肉体的物质信息在我们的子孙身上求得在存时,我们的精神会停留在哪里?是随肉体一同消失?还是像无数先贤那样成为照亮人类进步的明灯?

    郎心铁并不知道如何才能使自己永恒不朽。正是因为不知道,才使他走着自己所思所想的路。死,只是我们肉体的命运;死,将会成为我们永恒不朽的起点!郎心铁坚信这一点,就是这种坚信,在他的生命深处烙下了悲剧意识。他是一个对生命不朽这一信仰的虔诚修行者。

    火车呼啸着钻进一条穿山而过的隧道,顿时窗外一片漆黑。

1110

    翁楠的病房里聚集着博爱医院医术最高的几位主任医师。他们不仅仅是为了对翁楠病情的发展做出准确的会诊,他们将翁楠的病情作为一个学术问题进行着研究,在这种研究中,他们除了治病救人外,深度昏迷病人的潜意识活动真相研究才是他们研究的学术课题。

    对翁楠病情的治疗只是坚持在维持的水平上,对她的用药和对她病情的监控多少有点实验的性质。上官韵秋虽然也在一直寻找着翁楠潜意识活动的真相,但他始终坚守着自己的职业道德,按照自己对翁楠病情的理解和能够调动的医疗资源为翁楠进行着精心治疗。

    郎心铁收回自己的目光。他落下车窗,将黑暗留在了窗外。

    车箱里几乎每一个角落都被人占领着,确切地说,是被一些无序流动着的民工占领着。在他们中间,很少看到有几个神采飞扬的成功者,他们的脸上,更多写着的是无奈与疲劳,是在充满希望后的失望。他们本来守着自家的一亩三分田过着清贫而相当惬意的日子,只是希望过得富足一点、体面一点,他们抛妻弃子或者离开父母,随着滚滚人流闯进城市生活。他们没有一点儿在城市生活的技能与经验,他们唯一的本钱是力气,是吃苦耐劳的精神,是在受到委曲时忍气吞声的本能。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更无奈。对民工如此,对郎心铁又何尝不是?虽然自己比他们有更多的城市生活经验,拥有更多的谋生技能,但在求职时,这一切并无多大用处。求职,关键的字在,因为,你就处在被动的地位,你是被别人挑捡。你引以为骄傲的文凭,你曾经的成功与辉煌,并不能为你谋得一个理想的职业,有时候反而成为你求职的障碍。郎心铁是在吸收无数次求职失败的经验教训后收起自己的本钱才求得一份较为稳定的职业。说它稳定,是因为它虽然不是自己称心如意的职业但有稳定的收入,是因为自己从此无须再为一日三餐和住宿发愁。

    郎心铁并不在乎现在的职业好与不好,自己喜欢不喜欢。离开家,离开妻子和女儿,离开的是温馨与安定,离开的是自己智慧的沉默。他又回到了婚前的孤独,只是这一次,在孤独中多了一份对妻子和女儿的牵挂。忙碌,孤独,相思。在夜深人静时,在孤独地面对自己的影子时,郎心铁又有了创作的冲动,这种久违了的冲动使他又看到了自己生命不朽的可能。虽然现在的他活得并不快乐,更谈不上幸福,但他活得非常充实。

    火车在铁轨上急速行驶着。由于的存在,每个人都知道火车将驶向何方,最后将停在何处。

    翁楠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浮现在她脑海里的往事就像秋天的落叶一样,一片一片无序地落下,她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将它们串连起来变成完整的故事。父亲,女儿,母亲,丈夫,现在,从前,婆婆,童年,丈夫走的那个夜晚,梦里常常出现的那只被自己踩死的雏鸡,一幕一幕在她的脑海中跳跃着,闪动着,突然开始,又突然结束。

    翁楠感觉到自己又能看见周围的一切了,虽然她的眼睛仍旧紧闭着。她看见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银须白发的老者走了进来,径直走到自己的床前。

    您是谁?翁楠不知道进来的老者到底是谁,但她对面前的这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有一种本能的亲近感。看到他,她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已经去逝多年的父亲。

    我是你的死神。老者就是人们谈之色变的死亡之神。他没有我们想象中那样狰狞恐怖,他与我们在圣诞夜见到的圣诞老人倒有几份相似,仿佛他就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似的,在我们真正面对他时,反而有一种亲近而踏实的感觉。孩子,我是来带你回家的。

    家,对翁楠来说,那是她生活的中心,是她生命中最温馨、最值得信赖的地方。无论生活中有多少烦恼,有多少不愉快,只要关紧家门,这一切都会消失,就像未曾发生过一样。翁楠的意识变得清晰起来。她怀揣着回家的喜悦,面对着死亡之神没有半点儿恐惧。她并不知道,她所思所想的和死神所说的完全是两个概念。她起身下床,在她快要走出房门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她看见自己仍旧躺在病床上。她止住了脚步。

    那是你的肉体。死神平静地为翁楠答疑解惑。

    翁楠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肉体。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了。我不想现在就走,我想……”

    死神同意了翁楠的请求。他走到病床边坐了下来,目送着翁楠的灵魂走出病房,消失在走廊里。

1430

    下午一上班,韵秋照例来到翁楠的病房,照例对翁楠的病情进行了一遍常规检查。他并不知道死神就与他同处一室,就站在病床的另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韵秋坐到特护设备监视屏前的转椅上,就像被电击了一般,虚脱而萎靡不振。经验告诉他,翁楠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了。

    他的目光长时间落在翁楠那失去血色的脸上,他的情绪异常低落,他把医生救死扶伤的天职忘得干干净净,满脑子是纠缠在一起的关于生老病死的困惑。医生是一个战斗的职业,作为一个医生,一个战士,此时的韵秋已经失去了战斗的动力,他那种不可为而不为的个性再一次控制了他。他不再为翁楠的生而努力。

    听到熟悉的上课铃声,翁楠习惯性地加快步伐,在走过学校大门时,她像往常一样,与在校门口值班的王校长打了声招呼。

    王校长没有回应翁楠的问候,仍旧一边催促着后来的学生,一边帮着门卫整理着自行车。翁楠意识到,虽然周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然而自己已经成为虚幻。她放慢脚步,环顾着校园里的一草一木,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感在她的心里油然而生。她拾起一支被抛弃在枯草丛中的菊花,小心翼翼地将缠在它花瓣里的草梗取出来,然后将它插回到土壤里。她知道这支干瘪的菊花已经死了,它除了能够引起人们的秋怨、秋愁和怜悯外,再也不会激起人们对生活的美好向往。

    翁楠来到语文教研组,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只有小吴老师在认真地批改着作业。她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同过去一样,将放在桌子上的女儿的照片拿起来,取出一块纸巾轻轻地擦去上面的灰尘。她怔怔地看着女儿的照片,好久好久才收起目光,将照片放回原处。她慢慢地站起来,含着泪,摇着头,两眼中流淌的是无奈,是痛苦。在她走出办公室时,她忍不住回头将整个办公室又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从她沉重的步伐中可以看出,她有多么恋恋不舍。

    校园,同事,学生,教室,翁楠一边追忆着往事,一边做着告别之旅。

    韵秋挣扎在对生与死的困惑之中。作为医生,他本不应该有这样的困惑。在治病救人的战场上,在与死神的抗争中,他不应该有退缩的念头,更不应该不战而败,主动放弃。

    疾是什么?病是什么?或许在别人的眼里,疾与病都是死神的兄弟,是生命的敌人,是我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是我们存在与在存途中恐怖的制造者,但在韵秋的眼里,疾与病并没有那么龌龊。他把疾病看成是生命的朋友,是生命走向不朽的忠诚监督者。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反应是哭喊。为什么哭?如果生就是生命存在的目的,那么,我们应该为自己顺利来到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而高兴才对,表现的应该是笑。我们哭了,为什么哭?从我们生的那一天起,我们的每一步都在走向死亡,可以说死亡是我们肉体的归宿。既然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那么为什么在我们走向死亡的途中要有疾,要有病?疾病折磨我们的肉体,难道不是另有所图吗?

    疾是对我们肉体的小小警示,如果我们不理会这一警示,不在乎这一警示,随之而来的是疾甚而病,是对我们肉体的惩罚。病对肉体的折磨,和因病而产生的对死亡的恐惧,会使我们静下心来,重新认识生命,检讨我们的行为。这难道不是疾病存在的价值?难道不可以说疾病是生命的朋友?

    医生的职责并不是要强留住肉体,医生的职责是帮助生命再给肉体一次机会。如果生命失去对肉体的依恋,那么医生的努力又有什么价值?又有什么必要?又有什么用?死亡,是生命对肉体的抛弃。自从妻子去逝后,韵秋就失去了与死神争夺肉体的兴趣。他会帮助生命给肉体一次再生的机会,但他决不会为被生命抛弃的肉体再去战斗。

    韵秋并不是一个卑鄙的逃兵,他是一个比别人更加懂得取舍的人。

1530

    护士小丽给翁楠换好药后,照例对翁楠的病情进行了一次常规检查。血压,脉搏,体温,她把检查结果记在病情记录本子上,像是发现什么变化似的,走到监视仪器前认真仔细地观察了好一段时间,然后急急忙忙地走出病房。她的脸上隐隐闪动着兴奋之情。

1550

    翁楠的病房里聚集着博爱医院几乎所有知名医生,他们在院长张秋生的带领下对翁楠的病情进行着会诊。随着会诊的结束,从院长张秋生到参与会诊的每一个医生,每个人的脸上都同样闪现着兴奋之色。他们从翁楠病情趋于稳定中仿佛看到了她苏醒的希望。

    翁楠的呼吸虽然微弱但趋于平稳,她的心脑电图也没有了以前的那种异常而激烈的波动,在他们对她进行检查时,她表现的是一个病人常有的特征,而且这种特征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他们并不知道,翁楠此时的平静,是她走向死亡的征兆。

    韵秋没有参与会诊,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诊断结果在这种场合说出来,会显得非常不合时宜。他不想坏了他们的好心情,更不愿意为了他们有一个好心情而迎合他们的诊断。他选择了逃避。

1740

    曾经走过的路,曾经经历过的风风雨雨,酸甜苦辣,一切的一切,萦绕在翁楠的脑海里,栩栩如生,就像刚刚发生过一样。

    一切都是美好的。存在的,死去的,曾经自己憎恶的,喜爱的,不屑一顾的,此时在翁楠的眼里都显得那么可爱,那么美好。她爱这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有她心爱的丈夫和最叫她牵肠挂肚的女儿。

    翁楠漫无目的地游走在这个世界上,游走在对往事的回忆中。就像每天下班就要回家一样,在不知不觉之中,她回到了家里。

    家,静静的。虽然一切依旧,但是因为家里看不见丈夫背影,听不见女儿的吵闹,家没有了往日的温馨,没有了往日的欢歌笑语。翁楠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起来,从她沉默寡言的表情中不难看出,她的心已经伤到欲哭无泪的地步。不知道丈夫过得怎么样,不知道女儿去了哪里,不知道他们是否安全,不知道粗心的丈夫和不懂事的女儿会不会多穿几件衣服来抵御这阵阵秋寒。牵挂,担心,像是两块巨大的石头压在翁楠的心上,叫她无法静下心来,与这个家,家里的一切道别。

    火车的隆隆声依然争吵在乘客的耳畔。火车不知道在途中停了多少次,有多少人下去,又有多少人上来。车箱里仍旧挤满了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每个人的表情都很相似,只是在上车时,在下车时,才会表现出不同的神情。

    郎心铁斜坐在靠近窗边的位子上,左手扶着窗子,右手轻抚着女儿的秀发,两眼看着窗外。窗外笼罩在深秋黄昏所特有的昏暗之中,车动,风动,影动,朦朦胧胧的轮廓,透着深秋的无奈与绝望,仿佛在歌唱着生命的悲歌。秋,愁。

    随着火车拉着长长的笛声驶过九江大桥,郎心铁知道,家已经不远了。离家越近,郎心铁的心里越是患得患失,如同走进魔障,他的意识里出现了各种各样恐怖的念头,这种念头在他不见了妻子和女儿时也曾出现过,但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在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妻子死去的场景,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在场景中出现的人,都显得那么真切。车祸,斑斑血迹,血泊中的躯体,变形的脸,走向死亡的痛苦表情,绝望,死……

1921

    翁楠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她的灵魂回到病房,回到死神身边。在死神的催促下,她吐出了生命中最后一口气。

    她随着死神缓缓走出病房,在她快走出病房时,她看到丈夫和女儿神情紧张地向自己的病房跑来。她哭了,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滚落到地上。

    走吧,你的世界已经死了。死神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似的,面无表情地劝着翁楠:这是他们的世界,他们的世界仍旧活着。

    韵秋亲手拔下插在翁楠手上的针头,取下布满她全身的各种各样监测仪器的探头,然后将被子向上拉了拉盖住了她的脸。他是看着翁楠吐出最后一口气的。在翁楠吐出最后一口气后,所有的监测仪器几乎是同时发出了蜂鸣声,显示屏上那些一直在跳动着的亮点平静了下来。

    他走出病房,站在阳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从他的表情中,看不到悲伤,当然也看不到喜悦,看到的是麻木。

    特护病房的楼下是博爱医院的产科。一声清脆有力的哭喊声打破一天的平静,一个新生命来到了这个世界,轰轰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