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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光奏鸣曲
叶公觉
仿佛是一把久置墙角积满灰尘的古琴，突然被人不经意地弹动了琴弦，发出动人心魄的颤音，这琴声虽然轻微、悠远，却无限清晰、哀婉……每个人都会走上爱情的路，而刚走上爱情之路时，往往是不自觉的。当自己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情激动着的时候，自己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爱情在叩打你心灵的门户了。这就是初恋。
1965年，我在一所公社中学读高中二年级。我的课桌前排坐着一个长辫子的女孩，她长得并不十分美丽，我本来从未注意过她。忽然有一天，她的两条长辫子抛
过来，盘踞在我的课桌上，竟使我无法读书、作练习。少年人的羞涩使我不敢把她的辫子抛过去，而且也不知道如何招呼她把辫子收回去。我坐立不安起来，盯着她
的背影出神。忽然我看见她的右耳上穿着一个金耳环，这在1965年那样的时代，是不多见的。我由此知道她是东乡人，因为在东乡，还保留着这种习惯，不单是
为了装饰，而且是为了表达父母的祝愿，据说穿了耳环可以消灾免病，将来大有出息。
我出神许久，终于想出一个妙法来。我把自己的课桌连着摇晃了几次，她感觉到了，惊异地回头一看。我微红着脸向她说：“你的辫子……”
她回头时已经看到自己的长辫子像两条鳗鱼似地从我的书上滑过去，不禁歉疚地向我一笑。我也很不自然地向她一笑。我们的眼光第一次相遇，我从她的眼里看到了一种明亮的光泽。
自那以后，每逢从前排递下老师发的练习本，她就回头向我一笑；再后来，在自修时，她遇到难题，也会回头问我，而她那两只闪着光泽的眼睛，就紧紧地盯着我。不知怎么，我慢慢地看到她的眼光就慌乱，就要把自己的眼光躲开，然而心里又好像有个好奇的孩子在催促我偷眼看一样新奇的东西，于是我又会匆促地把眼光抬起来，而她的目光也正在那儿等着我。我发一阵心的剧跳，迅速地把眼光移开。我从她的目光里我得到了一种任何地方也得不到的快乐，仿佛有一股蜜的泉流在我的心头流淌……
她的眼光仿佛是舞台上的那股“追光”，紧紧地把我照定，我就在这光照之下，演着少年人笨拙幼稚的初恋的戏……
时间像流水般地过去，1966年来了。
（编者注：文化大革命运动于己于1966年开始。）时代的大浪潮开始冲击我们幼稚的人生，我和她开始了浪潮中的翻滚。我家受了
打击，我的心被忧愁锁上了，我开始躲避她的眼光。
我们眼光的问答由于我的冷淡而突然中断了，但我还是从旁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偶或她向我扫一眼，而我正在看她，两人的眼光相遇了，我会飞快地把眼光移开，心里只旋转着一句：我不配……我不能害了她……
那时候，学校里开始了所谓“群众斗群众”的恶浪。有一天，当我踏进校园走向课堂时，迎面山墙上贴着八大张的“向X
X X开火”的大字报，这是在贴我的。对于一个17岁的少年来说，这无异于晴天霹雳。因为我是语文科代表，我的作文经常得到语文老师的赞赏，而这位语文老师刚被扣上“特务”、“反革命”的双重
黑帽。他的罪状之一是向学生推荐《燕山夜话》这篇文字，而我恰是《燕山夜话》的积极阅读者，于是也成了被斗争的。在一阵精神被猛击的眩晕之后，我忍着剧烈的心跳，坚持把那几张大字报看完了。底下的签名黑乎乎的一片，我知道，这是有人组织的，谁敢不签名呢?谁不签，就是同情我，不到半天就会有别的大字报飞到他的头上了。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催促我在那泥淖似的一片签名中急忙地寻找我所亲爱的那个名字。横看，没有，竖看，没有。尽管我心里想着，即使我在这里看到了她的名字，我也不会对她生气，因为她这是形势所逼呀！但我竟没有找到她的签名！顿时，我的心里翻起了一层感激的浪潮，我站在大字报前，热泪盈眶。我想着她那双闪着光泽的眼睛……
我本想也写一张大字报来反驳，甚至已写好了底稿，但是在高压下我没有敢贴出去。我保持了沉默，抿紧嘴唇，昂起头，高贵地保持着沉默。随着时间的推移，校园里演出了一场又一场的活剧。而我始终没有登台表演，仿佛是个离群的孤雁。
有时，我碰到她，她总是用眼光向我致意。可我一见到她明澈的眼光，心里就发慌，赶紧避开。那时，我的心情是多么郁闷孤独啊！我常喜欢吹箫，仿佛只有这呜呜咽咽的箫声，才能吐尽我心中的愁苦。
有一天，我在学校的林荫道上吹响了我的洞箫。我完全沉浸在哀怨的箫声中，根本没注意到，她正悄悄地倚在一棵树上，默默地听我吹。我吹着吹着，想到了自己的命运，箫声更呜咽了。忽然，她走过来，站在我对面，用那双火热的目光凝视着我的眼睛。我呆住了，忘了运气吹孔，忘了手指移动。我们默默地对视着。我感到她的眼光里有同情、有哀怨、有鼓励、有疑问，有着一个初恋少女的一切复杂的情感。我又将眼光移开，只看着地上的落叶。她开口说：“你总是一个人吹箫……”我点了点头。她又说：
“你心里难过吧?”
我轻轻摇了摇头。
我多想把心中的愁苦，心中对她的爱，以及自以为不配、怕害了她的种种想法告诉她啊!但我的心上有锁，我的嘴上也有锁，我说不出来。请原谅一个初恋少年的青涩吧，心中纯洁的感情嘴里却说不出来。
忽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有人走过来了。她急速掩身到树后，而后又忙向另一个方向的教室走去，我只能呆呆地凝视着她的背影……
一天午后，我来到学校，见“红卫兵”们正在集合。（编者注：红卫兵是文化大革命运动中一个青年的红色革命组织。）她见我来了，用眼色示意我。我没能明白她的意思，以为只是“红卫兵”们有什么活动不让我参加而已。
回家后不久，街上传来了“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口号声和杂沓的脚步声。忽然，脚步声在我家门口停住了，一个人大声喊叫着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编者注：此处三句引用均出自毛泽东语录。）于是，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冲进我家。他们一半是我的同学，一半是市镇上的“造反派”。他们抄了我家，临走，领头的就指派一个女孩给我家贴封条。那女孩犹豫着，慢吞吞地抹浆糊，草草地在房门上贴了张封条。当她背向我用扫帚刷封条的时候，我猛地认出了这背影，尽管她耳朵上没了金耳环，肩背上也不再有长辫子，但这个在我眼前闪过两年的熟悉背影，我怎会忘掉呢?我回想起她在学校里给我使的眼色，她是叫我回家早作准备的。好在我家里早已被抄过了，真是已经家徒四壁，该抄的早被抄走，该烧的早被烧掉了。她在临走时，回头向我送来一瞥，那是感情多么复杂的一瞥啊!可那时我的心被悲愤、慌乱、不安所控制着，还有什么心思去领会她那眼光中的深意呢?不过，她那深深的一瞥，至今仍留在我的记忆深处。
此后，我完全被困在了家庭的苦难中，很久很久都没有重见她那双闪烁光泽的眼睛。1968年底，我们分赴各地农村劳动，在临别时，我们竟没有对彼此讲一句话，连深情的对视也没有。我被分在本公社种水稻的一个生产队。每天，踩着泥泞的田埂去出工，我想到我的生活道路从此就像这田埂一样，将要坎坷不平、泥泞溜滑。我在田埂上走了两年，一位好心的大嫂要为我做媒，是本生产队一位出身也不好的人家的女儿。
（编者注：出身好的指大陆解放以前家人穷苦的，不好则反之。）这件事扰乱了我本已平静的心绪，我不禁又想到了她。她如今在哪里?可曾有了男友?
我回想起在校时从点名册上看来的她的家庭地址和她父亲的姓名，于是我在一个深夜里，在一股不可言状的激情的催动下，就着昏暗的油灯，铺开信纸，写下了寥寥几行字：
XXX同学：
·
如果你还记得我的话，请来信告诉我你的详细地址。
你的同学X月X日
我没签上自己的名字，我想她过去要是真心的话，会想到我的。
我把希望、不安和信纸一起装进信封，一起投进了邮筒。我等待着，等待着……然而半年，一年过去了，我也没有收到回信。我寄信时是春风荡漾、岸柳轻拂的春天，直到下一年赤日炎炎、汗流浃背的夏天，有一天，我挑水归来，正忙着烧火煮饭，忽然我的邻居递给我一封信。我慢慢地拆开一看，竟是她的来信!信上写道：
XXX同学：
一年前，想不到从我父亲那儿拿到了你的来信，你虽
然没有写名字，但我一眼就看出是你了。我本想当时就回
信的，但是我犹豫着。我明白你来信的意思，可我的青春
已经逝去了，我又何必给你回信呢?于是我拖延着……但
一天又一天，我的心头总觉得挂着一件心事，昨天竟又梦
见了你：你还像几年前那样看着我，那是怎样的眼光啊!
我决定给你这一封信……
说实话，在最初的一年里，我是多么殷切地盼望着你
的来信啊!但是我终于失望了!我也曾想给你写信，但
仔细想想，我们临别时也没有说过话，我们之间有过一点
什么呢?我凭什么给你写信呢?我又胆怯了。
在犹豫和等待中过去了一年半。我是作为回乡知青，
落户到外婆家的。外婆只有一个人，而她在我下乡一年后
也去世了，我成了孤苦伶仃的一个人。那时候，我是多么
希望你能来看看我，或者给我一封信，或者像中学时那样，
用你明澈的眼睛看我一眼……可是，我失望了。我独自在
一个荒僻的农村走着自己人生的路……
我陷在失望、孤苦和悲伤中，经常茶饭不思。一个风
雨交加的夜里，我发高烧，说胡话，好心的生产队老队长
关心我，和他儿子一起冒着风雨把我送到了公社医
院。病
中和病后恢复期，他们又悉心地照顾我……后
来，他们提
出来了，我也就没有反对，我觉得这都是命运……现在我
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一张照片……
信封里夹着一张二寸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剪短发的农村妇女，她怀里抱着一个可爱的小男孩。我惊异她变化之大，那短发有点蓬松，原来圆润的脸今显得瘦削。最使我惊讶的是她的眼睛已失去了原有的光泽，是那样失神、呆滞地瞪视着……而在她手里抱着的小男孩的眼睛里，我却发现了我曾看到过的那闪烁光泽的明亮的眼光。也许，她把自己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儿子身上了。
……是古琴厚重震荡的颤音，是洞箫如泣如诉的呜咽，是一曲深沉悠远、凄婉哀怨的古曲，在我的心头久久地奏鸣……这是一支动人心魄、魅力无穷的“眼光奏鸣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