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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水的幸福

 

杨笑

 

    叶细细来了,站在走廊上,不肯进来。老烟急了,冲我喊;你马子来了,你怎么不去哄进来。电视屏幕出现了休息一下,稍后回来 。我甩了一下短袖,现在是深秋了,宿舍的顶楼,太阳照着还是闷得流汗,我们都光着膀子。

    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细细穿着很合身的职业装,淡蓝色的。电视好看吗?快到家了,她说。
    嗯!我应了一声,很想说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她盘着发簪的脸对我来说有些陌生。我们大学毕业已有四年了,算上大学里的三年,共谈了七年的恋爱了,现在已经开始准备结婚。我居然对她陌生了,想想真是滑稽。
    我点燃一枝烟,她拿着钥匙开了门。我们都没有说话,像在演默剧。

    公司在上海开了个分公司,让我去那边做经理!细细抿抿嘴,像下定决心一样开口。她有些生气,坐在布沙发上,鼓着眼睛。
    好啊!说明你有成绩,那就去呗!咳咳……”我被烟呛了一下,费力地咳着。
    她张着嘴,没有说话,默默地把烟灰缸推给我,戴着隐形眼镜的眼神有些迷蒙。
我止住咳嗽,默然。我们就这样静静坐着,直到香烟烧到手指,手一颤,一截烟灰落在地上,掉得粉碎。

    这是我们这星期以来的第四次冷战。我们的争吵开始于打算结婚,先是芝麻大的琐事,后来到了相互揭短,到了现在是对各自的工作不满。我守着个苟延残喘的国企(编者注:国有企业公司),她则衣着光鲜的在外企(编者注:外国投资企业公司)成了金领。老烟他们不止一次地对我推推搡搡,说:你这小子就是有福,大学时的宝贝守到现在该成了金疙瘩了,不用像我们还守着这个破厂子,住着烂宿舍。

    一年前我搬出了厂宿舍,细细在外面租了套二居室,离她上班的外企近,有明亮的落地窗,奶色的地板,家俱一应俱全。搬家的那天,她指着宿舍里一屋子的破家什,兴奋地说;这些破烂玩意都丢了吧! 我点点头,心却慢慢沉了下去。

    晚上,做了一夜的梦。梦到和细细第一次约会时她穿的长裙。细细的肩带,我想抓住却怎么也够不着,然后它就飞了,满天都是。早上醒来,异常的无力,细细那半边床空着,冰冷冰冷的,窗外的阳光白森森的。我只感到心脏一两下地跳动着。
 

2
 

    上班,下班,一如往常。我赖在老烟的宿舍里看电视,听他和他马子斗嘴,洗菜,做饭。这二人一点也不避嫌,马子洗菜,老烟就凑上去,用让人听了掉一地鸡皮疙瘩的声音问;老婆,要不要帮忙吧?通常会获赏一口洗净的黄瓜、番茄之类的,然后他就一脸贱样地说;谢谢老婆。
    看着他们我的眼睛像要流出毒来。

    又和细细吵架了?
    老烟踹踹我的脚,挨在我身边坐下。
    没有!我接过他递来的烟,胸口堵得慌。
    你小样,要不是在你马子那里受了气,会赖在我这?现在找个马子不容易,找个好的就更难,别马子比你挣得多就摆脸子,小心挨踹!
他说。

    外人总是这么认为,有时候我自己都怀疑,是不是因为细细挣得比我多就心理不平衡了,才跟她呕气。有时候明明可以忍一下的,我偏偏就按捺不住,偏要去触动那根摇摇欲断的弦。可以说,我们是在争吵中决定要结婚的。外人也许会说,你们的感情太深了,争吵反会成为生活的调剂品,其实不是这样,我自己知道。我想,细细也清楚,我们实在是厌倦了对方,只是在等对方先提出分手。毕竟是七年的感情了。彼此都习惯了对方,对二居室外的环境害怕,陌生,像习惯牢笼中生活的鸟,一旦脱笼,就会绝望,不知所措。

    大学时,细细戴着一副眼睛,是初中时买的。到了大学,眼睛的度数深了,她还是没换,理由是旧眼镜戴着舒服。那时候,她眼镜后面的眸子满是笑纹,抿着嘴,嘴角会出现浅浅的涡。脸上长了一粒豆子就躲在寝室里不见我,我在门口怎么喊都没用,最后我说;你再不出来,我就去找别人了。她打开门,嘴角的涡都是颤颤的;你怎么还有别的人,你还要去见她?我替她擦去鼻涕;哪有啊!我就你一个啊!
    那你刚刚说的是谁?
    是我妈!我说。她扑过来;你这张嘴!

    我妈对细细很满意,我也颇为得意。那段时间,同寝室的老烟,灌着啤酒,熬红了眼睛,正要去找N甩他的马子的新男友拚命。
有些东西,当时会觉得很平淡,很平常。随着记忆一点点的记录,翻过去看看,它却在那里熠熠发亮着。

    是细细啊,进来坐吧!老烟趴在窗前,他马子不让他在家里吸烟。
    我起身,把手上的遥控器扔给他:走了,不在这里蹭饭了。

    细细站在走廊上,穿一件淡紫色风衣。我搂住她的肩,一脸幸福的样子,她也笑颜如花。
    这是装给谁看呢!老烟,还是我自己?
 

3

 

    一出了大院,我的手就松开了,不自觉地,一前一后走着。我摸出烟点燃,随着烟头的一明一熠迷茫地瞅着路。细细紧紧抿着嘴。她的头盘着很好看的发簪,干练的样子。我想起那个散着长发,扳着细细的手指算买烤番薯钱的女孩子,她们是同一个人吗?我很迷糊。
    去买件外套吧!天冷了。她说。
   
我想着些无边际的事,不可置否地应着。她笑着跑了几步上来挽起我的胳膊。她的头发散开了,温柔地披在后面。我们暂时和谐了。

    商场里都开暖气了,这两天有冷空气下来,许多店铺都打出新款秋装的牌子。
    细细拿着一件件红的蓝的外套,往我身上比,脸上终于带着笑颜了。
    我没事的!就是上班下班,无所谓,去露天市场捡几件得了。我说。
    她白了我一眼;过两天我上司和同事请我们吃饭,我可不想你丢我的脸
!” PRADA的店铺靠近商场的右弦,开着一扇通气窗,有冷风灌进来,好冷。

    细细最后选了件米黄色的茄克衫,和一件蓝色带风帽的外套,一件毛衣。然后,她带点打一棒子,给个枣吃的味道,说:别老想着省,咱有银子,看你都成了半老头了。
    我默默走进更衣间,合上门的时候窥见了她的脸:眉眼间画着年轻的时尚,嘴角闪烁着金属的光泽,而穿衣镜上的我,却是个胡子拉碴的家伙,连鼻毛都是一茬茬地戳着。
   
我不喜欢黄色和蓝色,她知道的。大学时,她给我织过一条围巾,那是纯黑的。

    换好衣服出来,感觉肩膀紧紧的。她说:蛮好、蛮好!然后挥手:小姐,刷卡!
    回家的路上,谁也没说话。我们各据着出租车后座的一角,留着中间空空的一截,像一道无法越过的沟壑。
    我抽着烟,想:这也许就是我和细细真正的距离了。熟悉的陌生人。
    车上的音响放着《勇气》。
    爱真的需要勇气,去面对流言蜚语。爱……”
    爱需要勇气,不爱也需要吧!

4


    第二天,上班,写报告,下班!
    人事部的小孙告诉我;厂里又要精简了,言下之意,颇为我这份闲职担心。我笑笑告诉他,不用担心。小孙一脸狡慧的笑:听说你老婆要去上海当经理了,到时候跳(),别忘了哥们!
    跳!跳海吧!
    但我没说出来!笑笑走开了。有些事,外人是永远不可能明白的。

    手机响了,是细细。我迟疑了一下,接听:晚上,我上司请我们吃饭,你准备一下,穿昨天买的衣服,我会派人去接你!完全没有回转的佘地。我张着嘴想说什么,只听到嘟嘟声。
    我按了回拨键。
    还有什么事!我在开会!
    我嗫嗫地说:晚上我不去!然后,我又听到自己一字一顿地说:------------了。
    你终于还是说出来了!叶细细的声音在电话里变得尖锐起来,你忍了大半年了吧!现在终于忍不住说了。赵子平,你这个人太天真了,永远像个小孩子。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有时候又敏感,和你在一起真的很累。我知道从我跳槽起你就抵触着,让你跟我一起跳,你总是推脱。这次调去上海是我自己申请的,我还是想试试这么多年感情了,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现在是现实生活,不是大学时,我们永远回不去了…………”

    老烟递给我一罐青啤,问:挨踹了?
    挨了!我灌了一口。
    分了就分了,老看马子的脸色也不爽,哪天你混好了,让她去眼红吧!
   
我笑笑。外人总会这么认为:是我受不了细细的成功,或者是细细受不了我的不成功。

    细细说得没错,我们永远回不去了。回不到大学时背挨着背,吃烤番薯,然后用一个白瓷杯子接一杯白水喝着。幸福真简单! 那时她说。我想起《六壮士》中杜纹泽对他老婆说的话:你在写字楼上班,你知道我整天在家里干什么!我去跳楼啊!我去和人跳楼啊!!

    是的!我们永远回不去了!那种一杯水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