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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钵

 

(无名)

 

师傅真的老了,虽然只是将近花甲,但是他比别人都要老得早。每天早上他都会偷偷的装上一付假牙,尽管别人都知道他的牙已经掉没了。师傅的头发已被日子一根根的漂白。然而师傅是不认老的,他很自信自己很年轻,因为他有一个年轻又漂亮的女人,足可以证明师傅还是年轻的,师傅经常这么想。

师傅一生有过九个女人算上现在这个。真正年轻的时候虽然穷却很贴女人的缘儿,着实风流了几年。师傅最窝心的事就是到现在没儿没女,那年头人们会在背后笑话的,这叫绝户。快要老了,心也定了,师傅用攒了多半辈子的钱讨了这么一个女人,我当面叫她师娘,背后叫她小花娘。

小花娘是这小镇上颇为艳辣的人物,二十几岁的芳华委身给了师傅,她只说她喜欢说的,只做她喜欢做的事情。她的唇是一点红的,指甲也是一点红的。

 师傅三十岁前跟着个江湖卖艺的走南闯北卖点儿小药儿,四十岁回到这个小镇开了这家药铺,边卖药边行诊。这是小镇子上的唯一一家药铺,师傅常常引以为傲。生意着实的兴隆,不管啥样的年头,有病的人总比好人多,于是这个饭碗越捧越硬。

师傅平生收过三个徒弟,大徒弟因为抓错了药害了人命被逐出师门,二徒弟有一年心血来潮跟一个化缘来的老和尚走了,出了家,云游天下。我是师傅现在唯一的徒弟,师傅常跟我说根儿啊,师傅就看你有个灵性,所以才把你捡回来,你要下着苦功夫啊,师傅将来要传你衣钵哩! 我不知道师傅口中经常念叨的衣钵是啥东西,我总是会乖顺的点点头。每天我只是按药方帮师傅抓抓药,打发一些简单的应酬。日子就这样过去了,这一年我已经十七岁了。

有一天,隔街米铺老板的小媳妇来抓药,临了吃吃地笑着对我说:哎呀,一晃儿,根都这么大了,象个男人了,有空到姐姐那里玩儿啊!

我憨笑了一下,红了脸,心也砰砰的跳。直到她拐没了身影儿,我还在望着……

小花娘对我说:我们的根儿长大了。 然后也是吃吃地笑。

不知怎么着,打那天起,我开始对女客特别热情,小花娘也爱找我说话。小花娘每次上街,后面都要跟着几个年轻的后生。她从容地走着,唇永远是那么一点红,指甲也永远是那么一点红。谁都说师傅年纪大了,满足不了小花娘了,谁也都看得出小花娘那举手抬足之间偶尔会带着几分风骚。

只有师傅不知道。

闲下来的时候,师傅就叫我背什么汤诀脉诀的,书上的字我并不全认得,于是师傅便会念给我听,边念边说:根儿啊,你要吃点苦啊,师傅还望着传你衣钵哩。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师傅很开心。

我常常问师傅,为什么咱们的药铺生意这么好啊?师傅总是眉开眼笑地说,这买卖得有个做法儿,这做人呢也要有个做法儿,你师傅这辈子就学着这点东西了,你也要仔细学啊。

师傅最得意的是水烟袋,没事儿总爱咕噜几下,也不多来,因为他懂不能多来。小花娘是个地道的闲主儿,大小活都有打杂儿的干,整日里和左右的几个婆娘东家长西家短的扯篇儿。我偶尔会撞上她们正谈论一些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秘事,便红着脸跑开,惹得她们哈哈大笑。

这年的冬天出奇的冷。老人们都说这不是好征兆,说不定就得有个兵荒马乱的。

小花娘说:根儿啊,要是真打起来了,你当兵不?

师傅说:我不会让根儿去的,我还望着他传我的衣钵哩。

小花娘说:也不知道你那衣钵是个啥,整天的嚷。

师傅摸着下巴眯着眼道:你个婆娘家懂个啥?

难不成你还藏有啥秘方不成,瞧你那样儿!

说了你婆娘家也不懂。

我不懂,我不懂,就你懂,你那么懂也没医好这个血脉,死了都没人念响儿,看谁给你磕头上坟的。

师傅红透了脸,怒气直往外涨。小花娘不再说话。师傅的头发白得愈见黯淡了。

药铺门前有几棵桂花树,每逢秋天,香气都会飘满整个小镇,那时候这门口叫个热闹,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买卖也添了几分兴旺。师傅说这是从月宫里落下来的仙种,就是这些桂树造就了这一方风水。师傅又说:根儿啊,将来你传了师傅的衣钵,哪儿也别去,就在这儿,说不准儿将来你能有大造化哩。

师傅最爱惜的就是他那口假牙,他说这好东西不是谁都能用的,他说这辈子好歹都是为这张嘴,那是人的样儿啊。狼没了牙就不能活,人没了牙就没有人样儿了,人活着好歹得有个人样儿。我说师傅你说的真就是理儿。

小花娘偶尔会跟几个年轻的后生挤眉弄眼的,这事儿长了脚,从这条街跑到那条街,从这条巷跑到那条巷。在这个小镇上,闲言碎语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营儿生。人们长年累月地经营着这些闲言碎语,像经营日子一样。

我曾偷听一些成了家的男人说,这女人身体里有一把火,点着了,比爷们的还旺着哩。我琢磨了一阵子,也没明白。

我十八岁那年,师傅给小花娘找了一个服侍的,是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十五六的样子,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反正后来大家都叫她玉儿。

小花娘更得闲了,时不时的还摆个奶奶谱,有时玉儿会莫名其妙地被骂一顿,我常会劝几句,于是玉儿也就和我近了起来。后来我发现小花娘会故意骂玉儿,只是为了和我搭个话。

有一天晚上,我半夜起来上茅房,经过师傅的房间时,发现里面似乎亮着灯,隐隐约约的传来一阵阵的哗哗声,在夜里一转就没了。师傅睡得又早又死,这个时候是怎么回事呢?我凑到窗前,寻了道小窗缝:幽幽暗暗的灯光,光亮亮的背,雪白的女人的屁股,挂着水珠,在夜里是幅令人窒息的画儿。我顿时头晕目眩,不知怎么着,呼吸也重了,她似乎有些察觉了,扭过身来,那时,我望见了她胸前两座燃烧的火山。那一夜,我失眠了。

这件事过后,我时不时的会精神恍惚起来,脑海里经常会出现那幅令人窒息的画儿,那两座燃烧的火山。原来这就是女人。

我十五岁时有一次听一个说书的讲,男人是用手创造世界,女人是用身体创造历史。那时我根本不懂,但是我却记住了。其实到现在我也不懂,不过既然说女人的身体能创造历史,那就是很伟大的了,何况现在我觉得女人的身体是最美的。

小花娘更爱和我说话了。有时还打趣我:根儿啥时讨女人啊?

我脸红了。

呦,害羞了啊。 她又说,男人终究是要讨女人的。

我嗫嚅着:男人为什么要讨女人?

她大笑起来: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啊,这男人就是要找女人,男人是阳,女人是阴,光有阳不行,光有阴也不行,一定要阴阳调和才行。

你这好象是算命的瞎子说的。

甭管谁说的,就是这么个理儿。

那女人有啥好?

她揪着我的耳朵:哎,你个傻小子,女人当然好了,你没听说那个纣王为了女人灭了国,还有什么周……王,记不得了,对了,近一点的还有个姓吴的为了女人卖了国,你说女人好不?

我说师娘你真有学问,她眼角都笑了。

女人的好处你还不懂哩! 她嘿嘿一笑,我的心又跳了一下。

这世道眼瞅着变,不是天灾就是人祸的,偶尔还闹几场瘟疫。我在这个小世界里平平安安、平平淡淡地过着我的小日子,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很遥远。

师傅说,根儿你也不小了,有机会师傅领你到外面走几趟,也见见世面。这时候小花娘就说,外面的世界太花花了,你可别把根儿带坏了。师傅说你个婆娘家懂个啥,男人不能一辈子都蹲在井里当蛤蟆。这时玉儿最开心了,她总会说一些好玩的东西,让我带回几样来,我满口应承。我想这都不过是说说而已。

可机会真的来了。师傅说,过两天要去进一批药材,要我跟着一块去,店铺就先关几天。我高兴得一整夜没睡。

出了镇子的北门,又赶了几十里山路,便到了一个大地方,那里的人好多,说的话也听不懂,房子也高大,空气里味道也不同。女人的皮肤很细白,走起路来扭来扭去的,她们的唇上也是那么一点红,只是指甲上少了一点红,我想还是小花娘懂得做女人。

师傅带着我到了一间很大很大的药铺,师傅看来是这里的老主顾了,那些人待我们很好。师傅说,根儿啊,你将来传了师傅的衣钵也要开这么大的药铺! 我说,师傅我一定会的,师傅高兴地说,你不用忧着哩,咱们那儿是风水宝地。

我买了几件适合女人用的东西带了回去,给了小花娘一份,暗地里又给了玉儿一份,她们都很高兴。小花娘说,根儿真长大了,是个男人啦!懂女人的心哩。小花娘从此爱说我是个男人了。

日子就这样过着,没有什么风雨,故事一天天在增加,不过还是那几个路数。不管外面怎么变,这个小镇是不会变的,小镇是锈了簧的钟,铺子里的光景也是锈了簧的钟。

可到我二十岁那年,果然起了兵戈,看来那一年的冬天真的是个预言。无论如何,小镇也不能遗世独立了。许多男人纷纷走出了小镇,去当了兵,走出的越来越多,回来的却越来越少。街上女人多了起来,半夜里的哭声也多了起来。

小花娘又问我:根儿现在想当兵不?师傅又会说, 说啥也不会让根儿去,我还望着他传我的衣钵哩! 小花娘不再和师傅争吵,只说,我也舍不得哩。玉儿是帮着小花娘的。

玉儿也大了,亭亭的,有些丰满了,相处久远了,我和她也少了许多隔阂,她算是我最熟悉的女人之一,我却是她最熟悉的男人。有时我甚至敢背着人,隔着裤子捏一下她的屁股,她总是羞了脸,瞪我一眼,我只是傻傻的瞅她笑。有时我也会说:玉儿长大了,也要找婆家哩。 玉儿的脸又红了,我望着她羞的脸,心里怪怪的。

玉儿想找什么样的婆家哩?

就像你这样的! 她突然果决地来了一句,我的脸也闪了一下红,低低说:那玉儿啥时候和我好啊? 玉儿满脸通红骂着我跑了出去,我还是傻傻地笑。

这一日,隔街米铺老板的小媳妇又来了,我望见她的脸不是从前的那么光彩,衣服也不很花俏了。不过她见到我还是吃吃地笑:根儿都是个大男人哩,这日子可不耐磨着哩。

我笑了笑。

有没有女人哩?

没。我答了一声。

呦,还没讨女人哩,你说这街里街外的住着,我还真没留心哩,这男人啊到了年纪就要讨女人,没有女人是受不了的,她嘿嘿地笑。

我的脸隐隐一红:还早哩,等承了俺师傅的衣钵再说。

啥子衣钵嘛, 她不以为然的样子,我看你师傅是老糊涂了。

这时,小花娘正好走了近来。

呦,他师娘你来得正好哩,我刚巧经过这里,瞧见根儿,忽然想起一桩事儿。

啥事?

还能啥子,你说根儿这么大了是不是该讨女人了?

小花娘的脸变了一下,干笑了一声,是啊,不过这兵荒马乱的也没个合适的人家。

有有有,这不,我今儿看见根儿忽然想起来了,这也是缘分哩!她又飞快地说,你知道东门老马家不,他家的闺女到了出阁的年份了,人家模样俏着哩,家景也好,眼光高呢,这不,前几日,我和她娘就说着了,她娘就说让我顺眼给物一户好人家呢!

小花娘哦了一声。

我看根儿正好,门当户对的,他师娘你说是不?

小花娘的脸色又变了变,她说这事得他师傅做主。米铺老板的小媳妇说我这就去说说,转身就走了。
   
我没想到师傅真同意了,而且还很高兴。

小花娘说:我看不合适哩,那是个回回。

师傅说:回回咋啦,嫁了男人就得随男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我看还是等根儿承了你的衣钵再说。

师傅犹豫了一下,这事不耽误,就这么着吧。

第二天,米铺老板的小媳妇又来说,人家姑娘想见见哩,看来还是有缘分的。

师傅笑了说:根儿你好好准备一下子!

又找人去给我订了两套新衣。小花娘锈了口锈了手脚似的,玉儿也话少了起来。

我心里不知道啥滋味,反正师傅高兴就听师傅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是个理儿。

相亲的日子就这样订下来了,师傅高高兴兴地忙里忙外,小花娘和玉儿则咸咸淡淡的开我几句笑话。这喜气有些透支了,散得快了点,大概是承了药铺的光儿,上门买药的人随口都给我道喜,还有特意来道喜的。

有了女人才是真正的男人哩,我常听那些成了家的男人说。我不知道从哪里觅来了一丝兴奋,我要做真正的男人哩!我想。

可就在相亲的头天晚上,出事儿了。那天夜里附近的一股土匪闯进了东门。第二天人们都说,土匪抢了粮食抢了钱还要抢女人。土匪的头儿看中了老马家的闺女,可这女人叫个刚烈,不知用什么法儿,当夜就自尽了。

师傅叹了口气说,命啊! 小花娘和玉儿倒有了精神。先前那些向我道喜的人看到我都努力装出一付悲伤的样子。我心里着实堵了好几天,这个快要让我变成真正男人的女人就这样成了烟,散了。

日子还是那些日子,人们还在经营着那些营生。虽然天下失了太平,但是小铺子里生活却相安无事。老百姓的日子怎么着都是这个活法儿。

临了岁末,师傅又要着急进一批药材,不过这次他不带我去,师傅说到年节了,铺子里忙,再说不安的人也多了,总要有个男人照料铺子,师傅带了几个伙计走了。

一去二十多天,师傅也没回来,铺子里的人都急得团团转,有人说是大雪封了山,还有人说这年头可不是太平的,接下来就不说了。二十九这天,师傅还没有回来,铺子里的人都着了火。

晚上说什么也睡不着,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师傅怎么着也得回来吧,我的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小花娘不知怎地到我屋子里来了,这已经是夜深了,她说睡不着想和我说会儿话。我觉得很不自在,传了出去好说不好听,但我还是说好吧。她就说起了师傅的事,又说起了她自己的身世,不知啥时候她竟然趴在我的腿上低声泣了起来。她忽然止住了哭,盯着我:根儿,你多大了?

过年二十一,我低了头。

大男人哩。

男人是需要女人的,她又说。

我的头更低了。

没有女人的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 她忽地站了起来,转过身将门插上了,然后站在我面前,又盯了我一会儿,接着她开始一件一件地脱去了衣服。

我整个傻了,锈了心。

那幅令人窒息的画儿,那两座燃烧的火山完整而清晰地呈现在我面前,还有那女人的圣地,玫瑰花在夜里绽放……她向下抱住我,我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你该做个真正的男人了……”

三十那天,天很晴,很蓝,快晌午的时候,师傅回来了,铺子里的人都喜了。师傅长吁短叹地讲着这些天的经历,不管怎么着,三十儿算回来了,心里还是喜得很。师傅对我说,过了年还要带我出去转转,该传我衣钵了,我望着师傅,心里却蒙了层纸。

年节是最好过的。转眼到了开春,小镇也沾满了春天的新鲜,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了几分光亮。药铺的生意也和平常一样,不过添了些新泥土。我和玉儿更近了,我抓到机会总会捏一下她的屁股,甚至将手探进她的衣服摸索几下,她只是笑骂着并不拒绝。这几日,小花娘出来得少了,经常一个人呆在屋里,过了些时候大家都感觉到了,心里琢磨着嘴上也不说。有天,玉儿偷偷跟我说,师娘的身体不正常哩,我说咋个不正常。她说,说了你也不懂,这是女人的规矩。我说我啥不明白。末了,她又说,最近常常看见小花娘干呕。又过了几日,她又找我来说,昨晚师傅给师娘把了脉,我说师傅说啥了,她说师傅啥也没说,只是看了师娘一会儿,我说那师娘呢,她说合着眼也啥也没说

我知道师傅是懂的,师傅是端这饭碗的,虽然老了,可心里明白着呢。

师傅病了,病得很重,他说他知道自己的病是医不好的了。平常来看病的人太多了,他医好了那么多人,最后他得要偿阎王的债了。师傅常说,我们这行是和阎王爷抢饭碗的。这天师傅把我叫了去说,根儿,该懂的你也懂了,师傅啥也不说了,师傅要走了。我说师傅,您还没传我衣钵呢,师傅朝我笑了笑,吐出了他最后一口气。

师傅死了,药铺的生意眼睁地衰了下去。隔了一个多月,小花娘嫁给了临镇的屠户,继续过她的悠闲日子去了。玉儿也很快找了主儿。再过了两个月我变卖了属于我的那份家产,也到另一个地方去了……

再到后来,我终于讨了一个女人,她的唇是一点红的,指甲也是一点红的。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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