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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音和白驹库卡

 

刘斌立

 

我决定启程去那拉提草原,看看巴音和他的白驹库卡。10年过的很快,我已经不再年轻,而巴音已经老了。

7月的那拉提,牧草又密又肥,巴音老人总会在这时带着他的女人和儿子,一起回到那里。当然还有他们的牛、羊和马。10年前,我曾经和他们一起生活过,那时的我是个天真的旅行者,我为了追逐一群野马,把车开到了那拉提草原的深处,最后迷路在大草原腹地。美丽的山丘和天使般的翠绿,在夕阳以后,一样能给人带来发自心灵深处的恐惧。因为在那深邃蓝黑色的天幕下,只有我和一辆没有动力的吉普。即便是夏季,草原的夜晚也是那么的寒冷,我畏缩在车里度过了一夜。没有狼嚎,其实草原的夜晚是宁静的,我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脉搏的回应声,还有风划过星空留下的似幻觉般的鸣响。终于熬到天明,草原上的太阳在湿漉的天际间升起,我听到了马蹄声和一曲长调远远而来。

那就是10年前的巴音和白驹库卡。

  巴音的孙子都快上学了,他的儿子6年前与哈萨克族的妻子生下了这个顽皮的像个小马驹的男孩。我见到他时,这个小家伙正在和一头栗色的小马驹较劲,看来他是一定要爬上去,驯服它。

  巴音老了,喜欢独自一人坐在草丘的后面,面对着夕阳的方向,眯起眼睛。我安静的坐在他身边,就像10年前一样。他从不过问我的来去。一匹枣红色的头马嘶鸣着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10多匹年轻的马匹跟随其后,呼啸而去。我没有看见白马,于是站起身张望。“它在那边,”巴音指着离夕阳更近的一座草丘说。我虚着眼看见了库卡的轮廓,确实在离太阳更近的地方,因为背着强光,它给我留下一个相当美丽的剪影。

     “库卡还是那么健壮,很漂亮啊!”

     “不是,它老了,跑不动了。"

     “库卡可是您最好的马,我记得他跑得最快,是头马。”

     “那是10年前了。”

  从那天起,我也发现库卡真的老了。他不再奔跑,总是喜欢孤独地站在马群旁边的高处,安静地吃草或注视着巴音一家生活、哀乐。

  巴音喜欢在夕阳下,带着库卡远离马群和家人,去找一块最肥美的草。库卡打着响鼻,在那里吃草,听老人抱怨不听话的女人和孩子。我很喜欢老人和白驹这时的安然,拍下了好多时光在他们身边流逝的照片。我想多年以后还能在回忆时再看到他们。

  我到他们家的第二天晚上,巴音的儿子和女人来找我。原来巴音的孙子该上小学了,家里需要凑学费,而且要把孩子送到镇上亲戚家去寄宿,必须拿一笔钱,但家里现在凑不出来。因为羊群和牛群最近的价钱很贱,而且又都快到产崽期了,他们舍不得卖,卖了损失也很大。所以他们想把不能跑、不能干活,冬天还要吃草料的库卡卖给一个马肉店老板。当然巴音不愿意!他们希望我去劝劝巴音,其实,我也不愿意!

  那晚,帐篷里响起了巴音愤怒的咒骂和激烈的争吵。

  马肉店老板来了两次,都让巴音骂走了。我愿意帮巴音家出孩子的学费,但是他们像所有的草原人一样,不肯。巴音骑马走了,他想去借钱,以后卖了牛羊再还。

  我在夕阳下牵着库卡,享受着远处飘来的牧马人悠长的调子,如听天籁一般地感到陶醉。巴音疲惫地在太阳下山后回来了,他们一家聚在帐篷里,悄无声息,我没敢进去打扰他们。

  第二天,马肉店老板又来了。

  我不忍看着库卡被拉走,也怕巴音伤心,于是我搀扶起他一同走开了。我们朝草原深处走着,巴音抽着烟,噙着泪。

  突然,我们听到远处的骚动。库卡跃起来冲着站在他前面的马肉店老板一声长嘶,突然急转身,后面双腿腾空而起,向马肉店老板踢去。接着又是一声长嘶,库卡突然爆发出久已消失了的力量,狂奔而去,巴音的儿子和栓马人骑着快马,紧紧追赶,竟被甩得老远。巴音老人默默地站在山丘上,看着库卡在草原上飞驰,眼泪流了下来。

  最后,还是巴音老人亲手给库卡套上了缰绳,库卡在老人面前温顺而安静。

  库卡走了。老人独自回到帐篷,我目送着库卡远去,好远我都还听见他的长嘶。

  那天夜晚,老人给我讲了个故事。

        “20年前一个风雪夜,暴风雪摧毁了羊圈,100多只羊全跑了,牧羊人骑着自己最心爱的马,连夜追赶。追了三天三夜,一直追进了大山,牧羊人最后也迷路了。三天里风雪交加、水米未进,他知道自己很难在大山中活下去了。昏迷中,他伏在马上,任心爱的马信步而行。两天后,牧羊人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舔自己的脸。狼?!他一激灵,立挺而起。风雪已经停了,他正躺在自己的帐篷前,原来是他心爱的马跪在自己身边舔着自己的脸。”

  牧羊人就是巴音老人,那匹马正是库卡。

  我陪老人抽烟,聊天直到太阳升起时。老人最后抽了口烟,神情黯淡地走出了帐篷,突然豁然地对我说:“这就是我们的命,草原上的命!”

我不禁也想起了10年前我被救起的那个清晨,正是草原上的巴音和白驹库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