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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蕾舞鞋

 

王文英

 

    每个人都有过那七彩斑斓的童年梦。这个梦犹如一件极细极薄的玻璃品,很难不被打碎,但虽然碎了,那些碎片依然会被收藏,并且时常在记忆的夜空里闪烁着星星一般的光辉。

    我读三年级时,也不知道是老师的误导还是我的天性,反正我唯一的梦想就是长大后做一名芭蕾舞演员。可我父母进了牛棚(编者注:一九六几年大陆“文化革命”中许多无辜的人被关在牛棚中),我和哥被送到了偏僻的农村——外婆家。坐上大卡车那天,我最伤心的不是离开了父母,而是离开了美丽的舞蹈老师和漂亮的练舞池。我始终抱紧那双尖尖的芭蕾舞鞋,脑子里全是白色的天鹅在飞舞。

    外婆家的小村很美,冬天,冰结的河面是我们快乐的溜冰场。到了春夏季,小村犹如绿色蘑菇,被一条小河环抱着。垂柳亲吻水面,各色野花开在路边,黄昏渔歌荡漾。那里有婷立着的满塘飘香的青叶粉荷,浮躺着的翠绿夹紫的浮萍菱角,还有缀满了青黄的杏园,还有爬满紫蚕的桑树。不过,所有这些都不能使我忘了我的天鹅梦。

    新学期开学了。因为无钱,外婆没给我报名。十岁的我哪知天高地厚,只知哭闹,直到挨了一顿打。我蹲在小树下嚎叫着,一边听着一些人在笑骂:丫头还想念书呢!”“哪个会让陪钱货上学?他们每说一句,我就将哭声提高一倍。外婆对人家说,你们就不要捅这个马蜂窝了。最后终于没了人理睬我。

    渐渐的,我的大声嚎哭变成了小声抽泣,再后来微小的泣也没有了,嘴里竟哼起了乐曲,而且手不由自主地翘起兰花指,蹲在地下的小脚斜着地面悄悄地掂起来,天鹅的翅膀又翱翔在我幻化的梦境中了,尽管脸上泪花还在闪亮。

    学不能上,舞却可以自己跳。没有音乐,我自己唱;没有舞池,草地就是我的练舞场。我总是穿着心爱的舞鞋,两腿劈叉成字状、倒弯着腰将头伸到两腿之间成“0”字形,一脚踮起一脚后抬,那姿势如天鹅展翅。小伙伴们都鼓掌叫好,可大人们见了都吓住我,尤其是婶子姨们简直就不能容忍!

    有一次,我正把小栓的扁担担在两条长板凳上,将一只腿架在扁担上压腿,赶上二舅母来了。瞬间我听到她咬牙切齿的声音:你这个没家教的小妖精,难怪小栓得了得背就是背痈),原来是你跨了他的扁担!她一边大叫一边嚷着要我外婆赔她扁担。

    谁家的丫头象你这样没规矩,整天瞎疯,象什么样子?这个两个旋的克母精我头上长着两个旋,就被说是克母亲的)我怒火中烧,突然想到昨晚大人们背后议论她的话:她接连克死了两个丈夫!于是不加思索地喊到:你是克————精!她先是一怔,接着黑红的脸一下子变灰,随后抄起一个扫帚跟在我的背后一边骂一边追打:打死你这个小妖精!我捂着头躲到外婆身后。村民们说我真正是个克母精 ,连二舅也不放过。

    外婆为了照顾舅母面子,当众打了我。我委屈地大叫:她为什么骂我?我为什么不能跨扁担?为什么不能跳舞?”“女孩子家要文静,不能疯疯傻傻的!以后你再跳,看我不打断你的腿!”“我就跳,就跳!”“那我就送你回家!

    我哪儿有家?我伤心极了也害怕极了!从此我真的不敢再跳舞了。但心还是不死,没人的时候,常偷偷哼着曲子穿上那双舞蹈鞋。

    那年外婆家养了许多鸭子,小鸭子要吃活食才能长得好,于是我和哥哥去找蚯蚓。正巧老牛在耕地,翻出的新土里蠕动着蚯蚓。我只顾跟在牛的后面拾得开心,哪知老牛跑得快,不知不觉的已转到了我的后面。一声鞭响,我惊回头,看到老牛的两只角就在我后面了,吓得赶紧逃。惟恐来不及,两只手也放到地上爬起来。耕地的叔叔笑骂道:你看看你,简直是一只癞蛤蟆!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白天鹅啊!脆弱的童心,被深深伤害了。我哭着跑回来,偷偷钻到二舅母家的镜子前。镜子里是一个又黑又瘦穿着一身又大又旧的湿衣服的小女孩,实在是只丑小鸭,无论如何也不能和天鹅联系在一起。我的心一下子凉了。我把那双已变得破旧不堪的舞鞋拿出来,抱着它直哭到天黑,然后把它放到火里烧了。

    童年的往事历历在目,岁月无情地把童欢锁在了风景的那一边,只可回忆,不可触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