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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然一笑
淡若水
我和妻结婚的新房是一间“磨屋”。
那是60年代我被“下放”
到农村当农民的时候。房东有三间正屋和一间半下屋,下屋是个“钥匙头”式的,又叫“磨葫芦”。原先是用来碾米的,后来有了米面加工厂,磨屋就不推磨了,只用来堆放柴草。我没房子住,往往东家住一年,西家住半载,也没什么行李,除了铺盖就是一只木箱,放衣服和书籍
,搬起“家”来倒很容易。后来与妻相爱,要结婚了,没自己的地方住不行了。
队长就出面跟房东邓幺爹商量,要他把磨房腾出来给我们做“新房”。邓幺爹两口子善良厚道,满口答应说:“磨屋是个茅草房,经常漏雨,只要不嫌弃就住吧。”
也没提房租之类的话。队长说:“我们给你‘查补查补’
吧。”
队里就派了几个劳力,挑来几担茅草,在原来的基础上‘填平补齐’
,查补了一下,新房就算收拾好了。
新房很“干净”,因为里面一无所有。借来一张床,一张断了背的“太师椅”做小桌,有朋友送我两个小板凳,我自已添置了锅碗瓢盆,加上置办结婚用品在内总共花了三百元,那是我得的救济款。我和妻就在这间磨屋里结婚了。
妻是个农村姑娘,苦日子过惯了的。婚后她勤扒苦做、任劳任怨。从娘家捉来小鸡、小猪,慢慢喂养换油盐钱。苦虽苦,总算有了个家,有了个安身立命之所,足矣。我们正月里结婚,正遇上春旱,一向无雨,所以我们的“蜜月”过得倒是很安稳,很甜蜜。可入了夏,落了几场雨,就发现有几处滴漏。虽然明明知道要是下起大雨一定会漏得很厉害,可那正是春耕大忙的季节,我在外边出工,妻一人在家根本顾及不了,漏就只好让它漏了。我们想,只要能吃饭、睡觉就行了。反正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不怕。
六月的天孩子的脸,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没准儿。入夜,劳累了一天我们都酣睡了。忽地,几声闷雷,几道闪电,顿时,倾盆大雨下了起来。常被妻说睡着了象个死人一样的我也被惊醒了,倒不是雷电的惊忧,而是雨水落在了我脸上。我很不情愿地爬起来,想调个头再睡。可不行,那边也照样漏,没法再睡了。床上漏,灶上漏,小茅屋无处不漏。我和妻手忙脚乱,把家里所有的盆盆罐罐都用起来还不够。外边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夫妻俩东躲西藏,小小磨屋已无存身之处,可雨,还在下、下、下……
看着已怀孕三个多月,瘦弱可怜的妻,我心里难受极了。此时此刻我有什么办法能为她挡风遮雨呢?猛然间我想到了雨伞,何不把雨伞拿来遮一下,虽说在屋里打伞近乎奇观,可这茅草磨屋也恰如荒野一般啊!我忙把“端阳节”同妻回娘家时岳父母为我买的伞找出来。那是老式的竹把黄油伞,乡下人只有走亲戚才舍得拿出来用一下的。我卷起铺盖,把伞撑起。里里外外如注的大雨一阵又一阵。
妻一直不声不响地拣这做那,我喊她来伞下避雨,两人便坐在一起,你望我、我望你,半响什么话也没说。我不知该怎么来安慰新婚不到半年的妻,她不曾怨天更没有尤人……看着眼前这幅凄凉景象我忽然来了“灵感”。我说“三姐(妻的乳名),你看咱们这个样子倒是很有诗意哩。”她苦笑一下说:“啥湿意干意,明天一定得想办法把房子修修。”我说:“一定一定。”
我不会做诗,但读过一些诗,其中有一首给我留下印象的律诗同眼前景象很吻合,触发了我的“灵感”,我便诌了起来:“积云忽作闷雷声,刀光雨弹欲杀人。”象吗?我问。妻子略点了点头。“岂向瑶台寻幼梦,还从烈火识真金。”
我又说。想到我小时候,在城里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常把麦苗当韭菜,以为锅是树上结的,太可笑了。现在在这样的环境中,真是在烈火炼真金啊!我有点激动了,又来了一句:“素枝玉叶化灰蝶,几度铁梅成赤心。”
想想我原先在城里时,谈情说爱,花前月下,也有过海誓山盟,这会儿回头看看,真觉得都统统见鬼去吧!我落在难中了,她们就都没了影了,只有妻,冲破各样阻力愿意与我结合,真是铁树梅花一样的赤心一片呀!
我说得妻笑了。她这一笑,我就更来神了,接着又诌两句:“稳似泰山共携手,陶然一笑情意深。”
一时间,我俩依偎在一起,竟仿佛忘了风雨雷电的威胁,仿佛这世上就只有我们两人似的。
我清楚地知道,妻善良、老实。她把悲苦独自吞咽,为了让我们能无视世间的残酷与悲凉,仍能有热烈真挚的欢乐。
时隔廿多年了,我一直不能忘怀那个“雷电”夜晚,脑海里时常闪现出我和妻相依相偎在伞下的情景。那首不像样的“诗”至今也还能背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