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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那边



 

寒流突袭,我去搬仙人山,花盆忽然歪了,我的右手扎满了仙人刺,忙用伤溼止疼膏來贴拔,手背上那一片便荡然无存了,可拇指尖上的一根刺﹐极深且顽固。于是﹐我只能左手捏针﹐抖啊抖地給自己挑刺。不是左撇,又加自己的肉自己疼,当厚皮浅浅挑开而细刺猛然折断的当儿,我一下来了气,发誓不拔了,就让它在里面生根发笌吧。

人很怪,身上有伤,不触不疼岂不安然?偏不!愈疼愈触,愈触愈疼,疼来触去﹐這刺竟成了一块我的心病。没办法,最后决定请人挑刺。

先找到秘书小羋。这女孩漂亮,新潮,心也细,手虽小但纤如笋白如玉,尤其十个紫红指盖随便一勾一翘便是一幅优雅的图画。我想被这样的手柔柔捧着,就是挨竹签酷刑也不会喊苦叫疼了。但这新潮女孩的时髦表演过于虚张声势,只见针尖尚未触到要害便连声呼出一串哎哟,并将嘴唇撮成喇叭花形状俯上去吹气。本人看新潮剧养成了起鸡皮疙瘩的毛病,此时深感自己已陷入煽情的肥皂剧中,后背自然冒起丝丝凉气,于是急忙收指成拳,搪塞道:好轻功!没事了!不疼了!谢谢!谢谢!

公关部马副主任正捏一根绣花针垂手相候。他雖没有去日本留学的經歷,却精通全套日式礼节,只是鞠躬时嘴中不喊哈依,而說明白。此刻﹐他盯住我的右手一句话不说,只是嘶哈嘶哈吸凉气。我厌恶他的全知和过热,忙推辞:多谢好意,不敢劳驾!他一个鞠躬:明白!但跨步把我的手捧在了他的怀里。他开始挑刺,不,挑刺的针虚着,是在看我的手相。呀!他一声惊叹,说:罕见罕见,好一条深长清晰的智慧线!这是文才,这是艺才,从掌纹看你是一个天生的文武全才呀!瞟我一眼,又说:面对这样的掌纹,不敢奉劝丢弃事业转从文艺,只盼择其爱好业余修之,敢断言,其结果定是修之有成一鸣惊人!此话说得我好一阵自怨自艾,想不到,实在想不到鄙人年轻时的爱好和特长竟历史书一般刻印在了自己的手掌上。不过当我第一次用赞赏的目光打量自己的掌纹时,忽然发现了问题,忙问:据我所知,看手相的最大讲究是男左女右,你是不是把我当成了老娘们?他一怔,并不尴尬,忙嘻嘻笑道:时代在进步嘛,观念在解放,男人女人一个样﹐一个样!我笑着,忙收掌作揖,道:好虚功!刺没挑,疼已去。多谢多谢!你忙你忙!

古语说﹕上阵还是父子兵,于是找到了读初中的儿子。儿子从小只会求人,极少被人求,尤其是自己老爸,于是有点受宠若惊了。他双手握住我的拇指上下左右研究了一番,说话了:哎呀呀,能见度太低了!如果是铁刺很容易解决,用吸铁石一吸就吸出来了。你这刺纯属木质结构,唯一的办法就是用化学反应处理!我纳闷,鼻子一哼:嗯?他大言不惭:这还不懂?你难道没学过化学?烧!用盐酸烧!只用两滴保证烧个干净!我一下来了气,吼道:烧!用硫酸岂不更厉害!只一滴保证烧烂半个指头!他还有理,争辩道:你不懂,我们老师说过,科学这玩意儿一是一,二是二,最不讲人情!我抬腿给了这小子一脚,骂:滚!你狼羔子白白糟蹋我一万元择校费!

孩子哭了抱给娘。 本人虽年过不惑,有点伤痛仍感到娘的那双手最温暖。小时候经常找娘挑刺,有一段时间无刺上身,心里空荡荡的,就用钢笔尖在指尖上狠狠扎了一下把小手送进了娘怀里。娘很仔细地瞅了一眼,把指尖轻轻含进了嘴中,吮咋之后再看,墨点没了,红红的指尖竟彩色灯泡一般洁净光滑。我开始担心,担心娘骂我小骗子,而娘把我一把揽进怀里,眼角有了泪,说:可怜俺孩想娘了。娘好些日子没有抱抱俺孩了。好了,娘把刺一咂就咂出来了,俺孩不疼了。一晃几十年过去,娘的手已经老得除了骨头就是皮,但依然很温暖。老人家哆哆嗦嗦抱住我的手,突然问:孩啊,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咋又想起让娘挑刺?我心头一沉,只能傻笑:嘿嘿嘿!嘿嘿嘿!娘已耳背,儿哭儿笑都听不清,她开始细瞅我的手指头,从拇指到小指,又从小指到拇指,最后把扎刺的拇指丢一边,抱着我的食指送进了嘴里,吮咋之后再看,无刺的食指自然又是彩色灯泡一般洁净光滑。我鼻子猛地一酸,有两滴泪在眼眶里打转。唉!娘不仅耳背,眼花,想不到牙也掉了个干净。我努力地回憶:娘的牙是什么时候掉的呢?这时﹐娘把我的手捂进了她的怀里,捂得很紧,紧得老人家竟全身顫抖。娘说:可怜天下娘的心哟!娘想煞俺孩了。娘好些年岁没能抱抱俺孩了。好了,感谢老天爷让俺孩扎了这根刺,娘知足了。我的泪一下滚到了腮上。娘!我唤了一声,抱住了娘说:明天,儿背你老人家去医院,給你镶牙!

夜里,妻一把揪住我的拇指﹐扯到了灯光下。她左手捏住我的拇指猛一用劲,右手持针轻轻一挑,一根可用毫米度量的细刺在一阵被捏得麻木的感觉中被挑了出来。想不到妻的挑刺水平这般高超,更想不到妻的手也是纤纤的﹐竟也非常好看。只是妻说话仍是不会拐弯抹角,她说:給娘镶牙?咱娘的假牙不就在桌上茶杯里浸着呢﹐你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