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回目录]

 

 

孤独恒久远

 

灯花

 



    很小的时候读《百年孤独》,(
编者注:作者加尔列尔·加西亚·马尔,1967,被称为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作。)是不懂的,并不能从里面看出孤独的字样。现在重读,满篇满目,无非两个大大的字:孤独。

    这个家族的第一人霍··布恩蒂亚是个孤独的国王,耽于幻想和不切实际的瞎胡闹,把自己关在炼金实验室里好几个月,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他的大儿子霍·阿卡蒂奥也是孤独的,因为孤独到处流浪,因为孤独回到家园,最后在热热闹闹的孤独中被不知道哪个人打死,一缕鲜血钻墙绕缝去找自己的母亲,这是一个最渴望温情却最没有得到温情的人。他一死,妻子雷贝卡就永远地拴上房门,与世隔绝了。她曾经在泥土和石灰中寻求安慰,曾经在和那个洋娃娃一样文弱漂亮的克列斯比的所谓爱情中寻求安慰,曾经在和霍阿卡蒂奥的疯狂做爱中寻求安慰,但是都没有找到,在关上房门的绝对孤独中,她终于找到了。

    奥雷连诺上校发动了三十七次战争,遭到过十二次谋杀,为取得战争胜利和赢得战争失败展开一场又一场艰苦卓绝的斗争。只有他的母亲看穿了他的内心:这是一个冷酷的人,除了他所热爱的孤独,他不爱任何人,任何事,任何东西。真正的平静是在他退隐在小金鱼作坊里时得到的,在全神贯注地做鱼,安眼睛,安尾巴,做好后马上扔进坩锅里融化时得到的。汹涌的内心靠精密复杂的手工艺劳动得到了平静和解脱。这不是一个战争英雄,只是一个被孤独折磨得生不如死的可怜人。

    年轻时读红楼,不理解为什么贵族小姐和公子那样有吃有喝有玩有乐还硬找不自在。就是现在许多论调仍在派他们的不是,说吃饱了撑的,闲愁乱恨。其实不是。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个体,宝玉和黛玉如此亲密尚且有不虞之隙,求全之毁,更遑论他人。你和我走在同一个世界,看到的却是不一样的景致,这是每一个人都无法避免的命运。每个人都裹着一层孤独的硬壳,虽然歌里反复唱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孤独的人是可耻的,但是群居的世界里最为尴尬的事,仍就是每个人都不得不忍受自己的孤独。

    只要有人存在,就有孤独症的广泛流行。情到深处人孤独,钱到多处人也孤独,智慧到了多处,佛也是孤独的,最热闹处有最深广的孤独。

    苏格拉底大白天打着灯笼走在大街上,找寻一个真正的人;海德格尔的一生几乎一直在黑森林或其山麓弗莱堡度过,他在德国北部菲尔德山的半山腰有一个森林小屋,简单的陈设中只有木板和床,海德格尔经常在小屋前的长凳上长坐,他那日渐成熟的思想也包含着他的全部生活:沉重的苦思冥想,深刻的忧虑,包围着他的孤寂以及轻度的忧郁;维特根斯坦宣称自己从9岁起就生活在可怕的孤独中,经常处于自杀边缘,这种情绪伴随他一生,他将百万遗产送给别人,自己过着简单的隐居式生活;罗素则用爱情来对抗孤独:我追求爱情……因为爱情能使我摆脱孤独感,可怕的孤独感,在这孤独感中,一个寂寞的战慄的灵魂透过世界的边缘望见那冰冷而毫无生气的、无法测定的深渊。

    卡夫卡的《变形记》里那只大甲虫也处在孤独的境地,他的孤独是人为的,被动的,想极力冲破却不被理解和接受的,因而结局是悲苦的;《百年孤独》里的孤独是自找的,是主动的,是前生命定的,是根本不想冲破甚至不惜一切代价来维护的,一大群人守在一起,却象一大群甲虫,固守自己的壳,拚命追求一种不受人打扰的绝对孤独的境地。两种孤独象人类的两片蚌壳,又象非此即彼的命题,不是被动地被封闭于孤独之内,就是主动地寻求孤独的安慰。到最后,所有的人,都象《百年孤独》里所说,注定要遭到被孤独诅咒和让孤独拯救的命运。

    人类诞生,孤独开始。人世恒久远,孤独永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