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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畔吟草》序

 

 

譚慶祿

 

 

懷柱先生出版詩集,電話裏令我寫點什麼,我當時沒有猶豫就應下了。這原因大抵有二,一是以我之見,懷柱先生的詩詞,早該刊佈於世了,為此,我曾多次在一旁慫恿,並且為擬好了標題:《詩三百篇》,詩人聽了,只是笑著搖頭。就因其過分的謙虛與謹慎,才遷延以至於今;二是自覺對於懷柱先生和他的詩詞,還有一點瞭解,也早就想說點什麼,卻一直沒有機會。這些天來,上班之余,陸陸續續讀完傳過來的詩稿,卻越來越感到貿然應諾的冒失。以我淺薄的詩詞修養,評價懷柱先生這部內容厚實、詩藝精湛的詩稿,實在是勉為其難了。

 

五四以來,有這樣一種現象,頗為引人注目,一些以新文學知名的人物,到了後來,又漸漸寫起舊體詩詞。魯迅、周作人和郁達夫以後,可以開出一個長長的名單。在此,我無意探討發生這種現象的原因,只是由此再次證明,舊詩並不是到唐已經作完,而且是不是可以在青年當中提倡,也是完全可以討論的。據我所知,懷柱先生也是以寫作新詩開始其文學生涯的。那個時候,大家朝夕相處,誰在讀什麼書,誰在寫什麼東西,甚至誰腦子裏轉什麼念頭,都幾乎是沒有秘密可言的。懷柱先生寫作新詩的本子就放在桌子上,甚至敞開著,而且還時常吸引我們和他一起斟酌意境,推敲字句。他的詩才,當時就是公認的,那個時候他寫出的美妙的詩句,有時還會閃現在我的腦海裏。但是,懷柱先生忽然就放棄了新詩,喜歡上了舊體詩詞。這個時候,他還很年輕,大概也就剛到三十歲吧。我有一個私見,寫舊體詩還是寫新詩,正如在自家田裏種榆柳還是樹桃李,是一個很私人化的事情,他喜歡寫,而且寫了,這就夠了,用不著誰來提倡;而所種的榆柳桃李,只要長得好,自己看了高興,別人看了也覺得不惡,也就行了。

 

首先,懷柱先生所寫,是嚴格意義上的詩詞。曾經社會上的詩人比較多,所寫的東西,也多是七字一句,其來源,不出《紅旗歌謠》或民間七字唱,雖標為七律七絕,其實與七律七絕風馬牛不相及。懷柱先生的詩詞,與這些東西無干。懷柱先生寫作舊體詩詞,雖然沒得名師親授,但卻決不是僅僅從民歌吸取營養一路。其根底之深厚,和趣味之雅正,有目共睹。他對中國詩學所下笨功夫,就我所知,是很少有人可以企及的。為寫好近體格律詩,他通讀漢唐名家的作品,擇讀之心有所動者,抄出數千首,黃皮十六開備課本,厚厚一摞,三十多本,上面密密麻麻,又圈圈點點;再讀時,又從中挑出一千餘首,恭楷抄錄,置於案頭,反復諷誦。見面談詩,偶然說及黃遵憲之以西方制度名物聲光電化等一新時人耳目的名詞術語事物入詩,對此,懷柱先生也有自己的想法和心得。舊體詩詞如何反映新事物新內容,這是詩詞創作的最大難題。為了在這方面有所突破,懷柱先生十分注重借鑒現代當代詩人經驗。現代當代人出版詩詞集,懷柱先生一定設法搞到,到目前為止,懷柱先生的書架上,這類著作已經超過百種。記得我偶然買到一本王仲三《周作人詩全編箋注》,為懷柱先生所無,他屢屢讓我抄錄其中詩作寄給他,或者捎給他,後來我覺得太麻煩,就將書送給他看了。他在這方面涉獵廣,見解獨到。就他平日所言,提起較多的,開始是《散宜生詩》,以後有《龍膽紫集》,再往後,就是陳寅恪、吳宓等諸家的詩作。記的那次在馬鞍山採石磯,在景點上看書,厚厚一冊《林散之詩集》,我好書法,欽佩林散之書藝,但躊躇再三,終於因印製粗糙而放棄。懷柱先生則毫不猶豫地買下。像懷柱先生這樣竭澤而漁,像研究學問一樣地研究詩學,分析借鑒古人前人之經驗,其詩作淳厚雅道,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在我們這一帶,懷柱先生藏書之富,是很有名的。雖然在所作詩詞中,不怎麼掉書袋,但他讀書之多,涉獵之廣,腹笥之富,朋友們都很清楚,也都很佩服。讀萬卷書之外,懷柱先生的另一特點,在其詩作中得到充分體現,那就是行萬里路。我曾經有幸數次與懷柱先生同行,揚州瘦西湖之岸柳與曲水,湘西金鞭溪之茂林與石徑,神農架大山中的小鎮,懷柱先生往往一邊觀景,一邊吟哦,遇有佳句,便會停下來掏出小本子,隨時記錄下來。回到賓館,我們同住一室,床頭燈下,可以目睹懷柱先生詩詞創作的過程。看著精美的詩句,在他微皺的眉宇間醞釀發育,又在他握筆的手指間汩汩流出,讓人既驚喜又豔羨。用詩詞來紀遊,那種便捷,沒有別的文體可以與之媲美。紀遊詩可以速成,又能成為精品。而其詩之成,既富藝術的因數,又含事實的確鑿,陳寅恪先生所以能夠以詩證史,正是出於詩詞這種特質。這期間,既是詩人以腳丈量河山風物的過程,也是他用心浸潤涵泳事件景物的過程,進入詩人視野的,是風景,也是歷史,在這個過程中,詩人一點一點地豐富起來,也一寸一寸地擴展開來,同時,也慢慢地開闊起來,深厚起來,博大起來也成熟起來。如果詩人能夠將他《踏遍青山》和《古跡吟詠》中的詩作,按時間先後排列,則閱讀之後,其演進之跡當十分明顯。

 

在懷柱先生的詩作中,有一個十分突出的主題,那就是他的鄉土情懷。就在當年寫作新詩的時候,這一特點已經十分清晰了。後來,我有機會到了詩人的家鄉,那裏跟我的家鄉馬頰河邊的村子並無二致,跟北方平原上的所有村莊也幾乎沒有差異。但是,那是詩人的故鄉,是詩人生於斯長於斯的地方,詩人對它的感情是一往情深。那個村莊就在著名徒駭河邊,所以,村莊、樹木、田野、健犢、船舶、河流等意象,經常出現在詩中,這些意象,為詩人濃烈的鄉情所浸染,在詩中顯得十分鮮明,也十分感人:

 

入戶含風常細細,

敲窗落韻每輕輕。

如聞南野新鶯唱,

似見東坡健犢行。

 

故鄉之思點染著鄉村的景物,形成一個完整的藝術世界。當然,這個世界不可以一一去坐實,但是,勿庸置疑的是,在這個藝術世界裏,寄託著詩人的理想與感慨。這些詩作,對於像我一樣的讀者,有著極強的感染力,讀著詩人的這些作品,往往不知不覺間,成為詩人的俘虜,和詩人一起,喜歡詩中的意境而喜歡上那片土地。

 

抒寫鄉情,在詩人筆下,並不是一味地鶯歌燕舞。如今蔓延到鄉村的環境污染,也常常引發詩人的憂思;鄉村裏的鰥寡孤獨者,時時作為哀矜的對象,進入詩人的視野。這類詩作在集中並不是太多,但是,其人性的深度卻足以引起我們的重視。這是唐代以來白居易開創的新樂府運動和優秀憫農詩的延續與發展。請看《村中孤婆》:

 

風燭殘年事事悲,

無兒無女願終違。

春臨破屋身添病,

夏至荊窗蠅亂飛。

晨露肩挑南野草,

午餐葉煮北坡葵。

晚風又起炊無米,

獨倚柴門看落暉。

 

此作首聯得杜子美《秋興》神韻,蒼涼沉鬱,領起全詩,又引而不發。其後兩聯,為細節白描,工穩對仗之中,鑲嵌了豐富密集的意象,農婦孤苦無助的生活景象,撲面而來。“北坡葵”的“葵“字,可謂神來之筆。這在詩人,也許只是詩韻的需要,卻讓人聯想到《豳風曰·七月》:“六月食鬱及薁,七月烹葵及菽”。葵,這種古代重要的蔬菜,從古一直吃到今天。從詩人諸多作品看,七言律詩最難為者,有時並不是頸聯頷聯,往往是尾聯最難措手。既要收住全詩,又不可聲嘶力竭,過於直白或過於隱晦,過於高昂或過於低沉,皆不能與全詩相埒,是自然延續,又是自然的終結,獲言盡意猶未已之效。這首詩的“獨倚柴門看落暉”,看似不動聲色,其實最為哀傷也。

 

在舊體詩中,歌行雖然是最少束縛,但近現代以來,作者並不太多。自楊度作《湖南少年歌》:“中國如今是希臘,湖南當作斯巴達,中國將為德意志,湖南當作普魯士。”吳宓:吳宓苦愛毛彥文,三洲人士共驚聞。離婚不畏聖賢譏,金錢名譽何足雲這種慷慨激昂、酣暢淋漓之作以後,少見佳作。懷柱先生集中,有一篇歌行體作品,曰《悲柳辭》,雖篇幅不長,但讀來讓人覺得不同凡響。

 

悲柳辭

長街大道多柳樹,年年長條垂滿路。
綠如錦繡作景光,碧似金絲盈人目。
挽住春風十裏長,重重濃陰街前布。
引來鶯語燕歡歌,葉墜晨光凝香露。
忽然一道命令傳,砍伐大軍旗揮舞。
鋼斧飛來鋸轟鳴,滿街茫茫揚塵霧。
樹身橫豎躺滿街,此情此境真堪哭。


從集中詩作看,詩人似乎對於七言比較喜好。這也難怪。七言較之五言,容量更大,對於今天日益豐富複雜的現實生活,也就更為合適。然而,有意栽花,花自會嬌豔;但無意插柳,柳也未必一定不能成蔭。觀集中五言詩,無論律詩還是絕句,都清朗通透,有洗盡鉛華的樸素之美。隨便抄一首,《江村》

 

岸上林疏處,斜陽十數家。
碧波映門戶,垂柳拂窗紗。
寸土生芳草,分田揚稻花。
村翁三五個,閑坐話桑麻。

 

我個人認為,這樣的詩作,放在唐人的集子裏,也毫不遜色。

 

 

譚慶祿  2009-7-21